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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10 20:23:03瀏覽203|回應0|推薦0 | |
第三章 米爾克 • 戴利駕著家裡牧場僅有的一台小馬車,由老馬波妮在前頭慢吞吞地拉著,形狀已經扭曲的車輪在結硬的泥路上骨轆轆轉動,右邊車輪變形得較厲害,因此行走起來一高一低,即使路況算平順,馬車仍顛簸得厲害;不過才離家一段路程,米爾克已經覺得在座位上彈跳的屁股疼痛,她抓住疆繩,僅咬牙,免得一不慎咬傷了舌頭。遇到路上有凹陷,馬車行進速度較慢時,米爾克會抽空回頭看看擺在後頭車板上的幾個大桶子;銀灰色金屬大桶子在晨光下發出朦朧、晦暗的光,裡頭裝著太陽未露臉時,米爾克即起身擠的牛奶,但是數量不多,被粗繩子牢牢綁在車板上的僅只六桶,以前還更多,至少十五桶呢。牧場女孩嘆口氣,家裡的母牛數量銳減,剩下的產量也不多,以前的牛多到要他們一家人清早即起,忙個不停,才能趕在鄰近城鎮的早市前將新鮮牛奶送到;哪像現在。 一沒有主人的鞭策,波妮又開始偷懶,緩下腳步,米爾克拉拉疆繩,意思意思地將軟鞭打在老馬瘦骨嶙峋的背上,牠抬起虛軟無力的蹄子,稍微加快速度。米爾克趁空抽回一隻手,理理垂下額際的頭髮。出門前,她將長髮盤起,綁得結實,但是搬牛奶桶、一路奔忙,髮髻仍無可避免地鬆開;她懊惱地將淡金色的鬆髮塞到耳後。每回自己駕馬車到鎮上,總是像個瘋婆子一樣,她也沒什麼好衣服穿,身上的灰色粗布衫、深藍棉裙是堂姊妹穿不下給她的,這兩年來她又長高了些,裙子變短,垂在腳踝邊,遮不住磨損嚴重、洗刷漸淡的黑色破靴,棕色羊毛外套卻是哥哥的,未成年男孩式樣,裡裡外外掛著許多口袋,給一個青春少女穿稍嫌難看,但以米爾克這樣一個牧場女孩卻極為方便,每個口袋裡都裝了些小東西,梳子、帳單、筆、鏡子、剪刀、針線、給波妮吃的糖。這麼粗陋,這麼難看,米爾克對著於森林中蜿蜒伸展至無盡的泥路嘆氣。晨光半為密密攏集的森林所遮掩,如一枝彩筆輕輕掃過天際,留下一抹銀灰和淡紫,邊緣如未凝結的水彩滴落。 這麼早到也不會有用的,她想,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人要買他們家的牛奶,生意早就被搶光了。以前,光靠牧場生產的牛奶和少數肉食牛、羊,就可以讓他們一家四口過上不錯的日子,而現在,肉食牛羊幾乎都沒了,牛奶產量銳減,這些稀少收入能養活她和爸爸兩人,已經很不錯了。幸好家裡沒剩什麼人;米爾克知道這樣想很殘忍,但她還是禁不住如此思忖。媽媽五年前去世了;她走了之後狀況才變壞的,米爾克有時候慶幸那個囉裡囉唆卻事事關懷的母親沒有看到這一切。兩年前,哥哥卡鐸也走了。他說,牧場已經沒有用了,你看看別人都在做什麼,我們還在這裡慢吞吞。我們的量少,但品質好,爸爸辯駁。他們不看品質好,那些勞什子傢伙什麼都不懂,只想快一點、多一點,你還不懂嗎?都是因為你。爭吵、拍桌、甩門。她站在角落,看著未關緊的門板在空氣中晃蕩,一會兒大開,一會兒遮掩外頭景色,黑的、白的,亮的、暗的。爸爸坐在廚房大桌前,背對著門,門開闔的光影一明一暗投在雜亂布著農具跟食具的桌子上。米爾克覺得自己被凝住了,好似被什麼鎖著喉嚨,比媽媽死去時還要難受。她不敢呼吸,站著,如這屋子裡無生命的擺設家具,看向窗外,朦朧透著冬日餘暉的窗,卡鐸的背影穿越田野,走向牧場的出入口,挺著胸、僵著肩膀,好像準備上沙場赴死的軍人,黯淡日光如生命的光暈,從他頭頂上一溜而過。 卡鐸沒再回來過,像急忙逃命般離開了牧場。隔了幾個月,米爾克收到他的信,得知他在東部礦場做工;去年年底,又接到一封信,知道他已經在西部沿海哈伯城的工廠做事半年以上了。卡鐸離家後,爸爸對長子的事情絕口不提,米爾克也不知道該如何對日趨寡言的父親提起,只是將卡鐸的信放在顯而易見的地方,期望他能自己看到;那兩封信擺在餐櫥旁,一放就是數月經年,上頭落著小小灰塵,似乎從未有人動過,但米爾克仍抱著一絲期望,始終將信放在那裡。然後,牧場的狀況一如卡鐸所預言,逐年壞下去;都是因為那個東西。米爾克突然聽到遠遠傳來一聲汽笛,隔著森林,包裹在車輪滾動、老馬喘息、金屬牛奶桶鏗鏘撞擊、鳥鳴蟲響之中,微弱卻突出,牽曳著米爾克的神經。她不自覺地扭首面向左方,觸目所及仍是一片深淺綠蔭,在樹海盡頭,她看到一縷白煙飄忽而過,濃烈如暗雲。又走到了這附近,米爾克知道,這一帶是鐵路經過的地方,是從最鄰近的城市法克特利出發。這附近的停靠站距離米爾克家的牧場,趕馬車也要一長段距離。對他們來說,鐵路的建造並沒有帶來收益,因為還是太遠了;而其他距離車站較近的牧場農家卻獲益甚多,因為他們可以比其他人更早一步將貨物送出去,不論是南部地區的農產品集散地,或是有錢人紛佈的西岸城市。米爾克望著那縷急馳而過的煙,尾端已被風吹淡,嵌進亮灰晨光,車頭遠去,沒入曲盡的森林深處。 還是太遠了。米爾克知道,當自己到達市集時,她的牛奶已經不「新鮮」了。都是鐵路、火車害的,她埋怨地想著,為什麼當初建造時沒有連到她家牧場附近來,只因為他們沒出錢賄賂村長?為什麼,現在鐵路又要擴建時,卻連她家的牧場地也要一同徵收?米爾克不覺拉緊疆繩,破裂的指甲陷入邊緣起毛的老皮內;波妮似乎透過繩子感受到她的情緒,甩甩尾巴,回頭用那雙濕漉漉的眼望了她一下,又繼續慢吞吞地走。他們要徵收牧場,幾乎沒得商量的餘地,因為同樣地,他們沒賄賂村長;這回不是出於骨氣,而是因為沒錢。米爾克想起前幾月,村長帶著領地議會的人過來,想跟爸爸簽契約;他風霜滿面的臉全黑了,僵直坐在廚房的大桌前,看了看村長,又望向她,宛如看著陌生人。就簽了吧,老戴,又不是不給你們錢。你看看你們這裡的狀況,也沒多好,不如就這樣收起來,這些錢還夠讓你養老。村長獰笑的嘴角,如虎視眈眈逼近落入陷阱小動物的豺狼,又看看米爾克,女兒嘛,還不都是要嫁人的,你就別擔心了,簽吧。簽吧。簽吧。她想,舔舔乾燥的唇,觀察父親低頭望向桌上那紙單薄合約,黯黑無神的眸。簽了就可以結束了,米爾克祈禱,希望,結束。簽吧,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不知從哪裡來的議員說道。他穿著整齊的衣服,長長軀幹上掛著層層疊疊羊毛外衣、背心、絲質白襯衫,腳下一雙閃亮的靴子在進來他們牧場時踢到一坨爛泥,邊緣結著一圈灰色,他似乎並不在意。領地不會虧待你們,這筆錢相當優厚,而且會幫你跟你的家人在這附近找居所。讓鐵路經過這附近,對大家都有好處。對大家都有好處,他喃喃唸道,對我呢? 她知道爸爸一點都不想把牧場賣了,打算再辛苦都要撐下去,畢竟這牧場是他的心血結晶,即使如今落得這般田地。但是那一瞬間,聽到爸爸說,讓我考慮幾天,那一瞬間,米爾克其實很氣憤他的固執。為什麼他不能跟卡鐸一樣看清現實?為什麼要為了那無謂的骨氣硬撐下去?她站在爸爸背後,氣得怒目圓睜,低頭看見爸爸毛衣上破了一個洞,脫了線的毛茸茸邊緣垂掛在屁股後,和已經泛黃的骯髒襯衫疊在一起,如一團可憐、退縮、無路可去的生物。為什麼不認清現實?為什麼不乾脆一點?米爾克覺得厭煩,對爸爸的堅持厭煩,對這樣的日子厭煩,對那些在心底飄忽不定,一剎殞落,卻又反覆重現的念頭感到厭煩;她希望盡早結束這一切,牧場會變得怎樣,她一點都不在乎。 波妮突然停下來,甩尾巴,轉耳朵。米爾克拉拉疆繩,嘴裡噓道:「呵,呵,好女孩,走呀。」老馬還是沒動。「怎麼,餓了嗎?不行,到了才能給糖吃,你知道的。走呀,波妮。」 波妮還是不動,只是把頭轉向右方的樹林。「波妮?好呀,你這個……」米爾克氣惱地舉起鞭子,正要揮在老馬的屁股上時,突然看見一抹深紫暗影從森林邊緣閃過;她嚇了一跳,舉鞭的動作停在半空。「誰、是誰?有人嗎?」 波妮突然踱了下腳,仰首啞鳴;米爾克更驚嚇,因為她鮮少聽波妮這樣叫過,自從老馬上了年紀後,就很少發出聲音了。「誰?誰啦,不要、不要嚇人。」她抓緊疆繩,腦海裡想到的是傳聞甚多的強盜,專門埋伏在森林深處,搶劫路過的旅人,尤其是商人。但這一帶向來很安全,米爾克從十五歲起,就時常單獨一人駕車在市集和牧場來回,從來沒出過問題,而且領主也集結一些熱心的地主跟牧場主,時時巡邏森林邊緣較偏僻的小徑,他們這一帶的安全沒問題;但是,不宜久留。沒問題,沒問題,米爾克不斷在心頭誦念,一面緊拉疆繩,「波、波妮,快走,快走呀,你。」 老馬踏前一步,又不動。「你、你快走啦,快、快點。」米爾克急得揮起鞭子,響亮地拍打在波妮的屁股上;但牠仍沒動。「快點,你這沒用的賤貨……」她再舉起鞭子,眼角卻瞥見有個影子從森林邊緣閃出來。 「你別打了,牠不是故意的。」一個聲音說。 是女人的聲音。米爾克定睛一看,一道黑紫身影就站在波妮旁邊,伸手撫摸老馬雙眼中間的地帶。「牠只是感覺到這附近有人。」那女人又說。 「你、你是誰?」她瞪著這個女人,晨光下,一頭罕見的銀白長髮批散,渾身上下裹著一件深紫色披風;仔細看,頭髮有些凌亂,白晰的臉頰沾了些污痕,披風下的黑襯衫皺折,還有那件黑綿長裙,裙襬幾乎都是灰塵。她看來很狼狽,像在塵土地上打滾了一圈,但那張臉孔高貴,神情鎮定,像個一身襤褸的落難公主。不,米爾克隨即甩掉這個念頭,這偏僻森林邊緣哪來的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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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