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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3 20:20:57瀏覽344|回應0|推薦0 | |
因為敲門沒有反應,所以布萊姆 • 米尼斯特大膽地開門進入。門後是一叢窒息的悶熱,他張嘴呼息了幾回,等待身後的新鮮空氣灌入,才踏步進入。這是一個空盪的房間,偌大室內只有幾張椅子、桌子隨機四散,粉白的牆空無一物,窗口被重重深棕簾幕壓制。米尼斯特忍不住扯扯束至喉結以上的衣領;每回來到這裡,他總覺得熱、悶。或許不是生理上的感覺,他暗想。房間內除了渺小可憐的木製家具,不見人影,他的皮鞋在白大理石地板上喀喀敲響,貼著牆的大爐火內熊熊燃著掙扎妖嬈的橘紅,磚砌的爐具上頭擺著一排白蠟燭。 「班奈瓦蘭先生?」米尼斯特沉聲輕喊。 爐火,連同燭火突然竄起,倏地拔高,又落回原寸。米尼斯特嚇得退後一步,接著意識到這或許是班奈瓦蘭的回應,便回過身,往連通的另一個房間走去。他果然在那裡。由於是班奈瓦蘭的臥室,米尼斯特無權隨意進入,所以他站在敞開的門口,再喊一聲。「班奈瓦蘭先生。」然後靜靜等著,不催促,不尋求回應。 班奈瓦蘭站在一張高度及其腰部的桌子前,上頭擺著一只銀盤,從銀盤上竄起一束火焰;米尼斯特總納悶那是以什麼燃料維持著。班奈瓦蘭一如往常,整個人站得直挺挺的,雙眼平視前方空白的牆,兩手垂下放在火裡。米尼斯特已學會不為他這危險的行為捏一把冷汗,他知道他沒有感覺。班奈瓦蘭下身仍穿著整齊的軍褲軍靴,不過上身外衣已脫除,白襯衫領口敞開,袖子捲起,露出他單薄、僵硬、無毛的體格,米尼斯特想起從前曾在無意間瞥視過,那糾繞於手臂、背脊、胸膛的大片疤痕。班奈瓦蘭似乎沒意識到米尼斯特的出現,專注地凝視,透過白牆,穿過田野,藉由一雙眼凝視一個人,有時候,反而如同看著自己;或者,那是別人眼中的自己,而他透過這形象來認識、形塑自己;可憐的殘廢。班奈瓦蘭的怒氣隨著那抹黑影的逃逸而高漲,火焰突地竄高,幾乎燒到他的眉毛,鮮豔火光遍燃眼窩。他忿忿地縮回手;銀盤上的火焰轉小,但他的手仍在燃燒。 「班奈瓦蘭先生……」 「她跑了,」班奈瓦蘭語調平板地說,「那個白癡。」微轉身,將雙手放進一旁的水盆內,噗喫一聲,火焰消褪。 「沒抓到嗎?」米尼斯特寬闊的眉間豎起,露出失望神情。「有些議會成員已經在說,為什麼今天的葬禮只有您現身。」 「他們應該看得出來為什麼吧。」班奈瓦蘭拿起乾淨白毛巾擦拭雙手,兩手手心燙起一大片水泡,冷光下色澤粉嫩。 「若失去辛西爾小姐的行蹤,這樣很難對大家交代。」 「有什麼關係,」他嘴角揚起歪斜的笑,牽曳細長的眼角,如刀痕冷刻。「大家遲早會知道她是個懦夫,不敢面對現實,所以,就不會怪我派人去圍攻她。他們都希望統治者能及早出現,不是嗎?」 「如果統治者遲遲無法決定,真的會出問題嗎?」想起傳言,米尼斯特狐疑地問。布雷諾堡統治者的產出方式已經相當詭異了,但米尼斯特自從進入議會,到如今擔任議長的十年來,確實見識到布雷諾堡皇室家族的神秘力量;有傳言說,如果統治者無法決定,國土力將不知何去何從,時間拖久了,這片土地會起某種變化。但是何種變化,沒有人知道,因為至今布雷諾堡開國千年,還未發生過在統治者爭奪戰中有繼承人逃逸失蹤這等事情。這算是史無前例吧。然而,辛西爾能逃多久,米尼斯特的預估並不樂觀。 「我哪知道?不過,只要讓他們相信會出問題就好了。」班奈瓦蘭頓了頓,「你不是常說,這就是謠言的目的?他們不相信官方說法,只相信謠言,所以,就讓這些事情繼續傳下去,讓他們以為繼承人如果不決定,事情會變得很嚴重,不就好了?他們總會支持我的。」 「說得也是……」 「那麼,你來找我做什麼?」班奈瓦蘭將身子轉向門口,一手放在桌面上,正好壓著手心的水泡;米尼斯特不禁握緊拳頭。如果是一般人,應該很疼吧? 「是有關議會運作的事情,」米尼斯特將眼光轉移班奈瓦蘭的手,正色道:「明天在會議中,我打算提出,在尚未找到辛西爾小姐行蹤前,一切事物由您代理的提案。」 「有幾個人已經認可?」 「近半數。不過,依照我今日在葬禮上觀察的氣氛,明天應該可以有超過半數的人支持。」 班奈瓦蘭冷哼一聲。「我倒還真希望那傢伙可以晚點出現,這樣的話,大家就知道她不適任了。」 「但是,班奈瓦蘭先生,」米尼斯特提醒:「還是得快點找到辛西爾小姐,解決掉她,否則,要是不幸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就是下一任的布雷諾堡公爵。」 怒火突如其來,但班奈瓦蘭緊握住手,他早已沒有感覺的手,水泡破裂;「我知道了,這種小事我會不清楚嗎?好了,沒什麼事的話,我要休息了。」 「是,班奈瓦蘭先生。」他微微低下頭,斂起因一瞬閃過班奈瓦蘭眼瞳的火焰而起的驚懼;明明站得這麼遠,那火卻好像要燒到自己一樣。米尼斯特感覺束緊的領口布著汗水,這暴躁的火焰男。 班奈瓦蘭轉過身,低頭審視雙手手心破裂的水泡,裡頭流出透明的液體,底下脆弱的肌膚是粉紅色的。「我希望,他們能稱我准將。」他忽然說。 「沒問題。」米尼斯特依舊沒有抬頭,「不過,成為公爵後,自然必須除去軍籍。」 「我知道。」 「需要我為您找人療傷嗎?」 「不用。」 一股熱風襲來,抽去米尼斯特周遭的空氣,他不覺退後一步,在這一瞬間,錯愕地,門碰地一聲在他面前關上。這暴躁的火焰男。 班奈瓦蘭再度將雙手放進冷水中,拿起來,甩一甩,接著開始撕去水泡破掉的皮。手心、水裡,漂浮少許血絲,他撕下大片破皮,隨手丟進水盆,再用手巾將雙手擦乾,接著打開一盒膏藥,將淡綠色的半凝固體抹在傷處,又抓起放在一旁的白紗布,熟練地將兩手捆起。找人來幫忙療傷,他從來就不需要;班奈瓦蘭一邊用牙齒咬緊手心上的繩結,忿忿地想,他從來不需要,需要的是懦夫。 他握了握包上繃帶的手,確認靈活度後,右手一揮,銀盤上微弱的火焰熄滅;那上頭清澄無雜物,未有任何燃料的殘屑,也沒有火燒黑痕,明亮如鏡。班奈瓦蘭靠近銀盤,他的倒影如烏雲遮月,掩上半邊黑影,他的臉,模糊、扭曲、黯淡地映著一片銀亮,他看見額角落下一縷髮梢,眼波微漾,鼻梁宛似被扭轉切開,唇乾裂、下垂,下巴拉長,一副永恆地張著口,驚愕的神情。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重疊著另一個人眼中的自己;可憐的殘廢。 他一抬手,將銀盤打翻。它落在地上,發出清脆鏗鏘,繞著房間轉了幾圈,仿似有意識地,緩緩回到班奈瓦蘭的腳邊,撞及靴子邊緣才停下。他沒再理會銀盤,逕自走向房間另一頭的四柱大床。天蓬頂上落著深棕色帷幕,雪白被單已鋪設整齊,班奈瓦蘭邊走邊踢掉靴子、脫下沾滿汗水的襯衫、深藍軍褲,露出未被外物遮掩,精悍的身體;他瘦得不尋常,胸膛以下,肋骨清晰可見,兩條腿細如骨,呈現不自然的外曲狀。即使瘦得單薄,但肩頭肌肉因長年練習而賁張,大腿結實,仍是一副軍人體魄,只是,從他的頸部以下,直到腳底,全都布著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些看來是被某種利器割傷,有些是一大片突起,肌膚的顏色較淡、較粉,類似燒傷,一如他疤痕累累的手掌。 可憐的殘廢。為了擺脫這個名號,他努力至今;回憶畫面清晰、歷歷在目。班奈瓦蘭舉起放在床頭旁的酒瓶,倒了半杯。他不是很喜歡酒,畢竟他又嘗不出味道,哪知道這發酵液體的美味在哪裡,但少量的酒入了肚腸後,有時會帶來一種昏眩感,肌膚底下如充氣般膨脹,輕飄飄的,一切都是懸浮的;事物變輕了,也變得比較不那麼重要了。對他來說,至少還有一個感受是真實的,班奈瓦蘭仰首一口氣將半杯淺棕色液體灌入喉嚨深處,無味的酒水滑下食道,落進胃袋裡,他幾乎可以聽到噗通一聲。酒精混著胃液逐漸發酵,傳來一波波暖融感。道路變寬了;深沉依舊,但變寬闊了,漂浮著,如平靜波濤。 他躺上床,拉起被單蓋住傷痕累累的赤裸身子,朦朧裝滿眼底,他看見一隻白色的大鴉在道路上方飛翔,不斷往黑暗盡頭飄移,他追著,透過手指縫細,白色羽毛如細絲穿越、纏繞。他會追到的,班奈瓦蘭朦朧地想,想著他無味覺的舌,無嗅覺的鼻,無觸覺的皮膚,想著他是如何超越這一層層障礙,來到這裡;路可以越走越寬闊。他出生時就是這樣了,除了視覺與聽覺尚屬正常,其餘一概與殘廢無異,甚至連手腳都無法依照他的意識移動。可憐的殘廢,雖然是嫡傳繼承人,但以後要怎麼與其他兄弟姊妹競爭?真可憐,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擁抱和眼淚,他記得很清楚,雖然不知道那是幾歲時的記憶;然後是辛苦的復健歷程,手臂抬不起來,手掌無法握緊,膝蓋無力支撐體重,腳趾抓不住地面,舌頭不靈活,說話不清晰;他能不依靠扶持走路,是在六歲以後。 父王看著湯匙一再從他手中掉落,又撿起;腳跨不上馬鞍,數度跌落;出拳太慢,閃避不及,鮮血迸發;沒有感覺,除了傷痕,除了血。訕笑。屈辱。火焰。班奈瓦蘭突然睜大眼睛,急促呼吸,視線朦朧地望著迫近的蓬頂;一瞬間,他只看見一片微弱黃光,還以為自己正躺在火裡,蓬頂、簾幕、床,映著微暗橘紅,他聞到燈油的氣味。班奈瓦蘭轉頭,看見床頭上的一只油燈仍燃著,是溜進眼皮底下的光迫使他清醒。夜正深沉,他微顫顫地抬起手,伸向油燈,微小的火正吃著所剩無幾的燈芯;手一揮,燈火熄滅,夜攀上他的眼。道路又出現了,即使濃濃夜色滲進他的眼界,班奈瓦蘭仍看見那條寬廣的道路,筆直地,往前方延伸。白烏鴉已經消失,但是他會抓到的,只要往道路盡頭追去,就會抓到她;她逃不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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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