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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三章(4)
2006/10/01 19:59:44瀏覽197|回應0|推薦0

……第一次坐火車,我真的嚇了一跳,聲音好大,車廂也好大,隆隆撞在鐵軌上,我站都站不穩,還以為是上了船。你坐過船嗎?考博伊。一人訕笑道。考博伊不理會,坐在位子上搖來晃去,害我屁股好痛,但又不敢站起來,怕會摔倒。老闆說,過山洞的時候要把窗戶拉起,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火車頭的煙霧會跑進車廂裡,要是忘了關窗,包准你出來隧道後一臉黑。眾人大笑,他興致越高。法克特利的車站好大好大,跟這裡根本沒辦法比,客人、貨物多得不得了,我搬貨時一直撞到人,一直道歉。我們上了馬車,發現他們路上有舖石頭,石頭耶,你們有看過嗎?車輪在石頭上撞得喀喀響,又快又好玩。他們的樓房都好高,三層、四層,大部分都是紅磚屋,門窗都漆成白色的,遠遠看一樣,但仔細看每一戶都不一樣,有的是窗戶的形狀不同,有的是在牆上有白色的雕刻,有的門大,有的門小,老闆說,比較沒錢的人住這裡,更有錢的人,都住在山坡旁,那裡的房子比這裡的更高、更大。大夥兒發出讚嘆,但以他們貧瘠的經驗,卻無力去想像高樓房是什麼樣子。

法克特利!離這裡不近不遠,米爾克懂事以來就知道這城市的名字,聽說過多少親戚、朋友,為了求發達的機會,去了法克特利,最後不是成功歸鄉,就是落魄一身。法克特利,既是海港,也是工廠群集的都市,最有錢的商人住在那裡,最豪華的房舍、旅店、劇院、商場,也全都在那裡;她聽過太多有關法克特利的事情,卻從沒有機會去過。但堂姊威琪絲在那裡,她總想著有一天要去找她,但家裡有太多事情,太多事情要顧,根本沒時間親眼去看看威琪絲說的紅磚房、鵝卵石地、排水道、碼頭、賣著稀奇古怪貨品的商店街,還有海;她半聽著考博伊說話,眼裡映著粼粼發光的藍洋,圈在港口裡,宛如一顆寶石。

還有女人,女人,考博伊呵呵笑著,真是漂亮極了,我從沒一次看過這麼多美女,她們都穿很薄的衣服,貼得緊緊的,裙子比較窄,喜歡斜戴帽子,我猜她們每一個臉上都有擦胭脂,那唇這麼紅,臉蛋這麼白。他做出個想一親芳澤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有人喊道,考博伊,你不是明天還要去送貨?他得意地笑,老闆說人手不是很夠,還要我多找一個人……還沒說完,大家爭先恐後地舉手,找我,找我,我明天沒事。找我,我力氣大。找我,我要去,我要去法克特利。

我要去法克特利。米爾克也想這樣喊,羨慕地望著笑鬧的年輕人,考博伊一下成為注目的中心,正得意洋洋地挑剔著同伴的體力、外貌、工作,但他們不在乎,只要能去法克特利一趟,被說成什麼樣都不在乎。她也不在乎,米爾克想;暈然、如霧朦朧的陽光下,順著山坡生長的紅磚房,白窗緣閃爍若水晶,仕女們的鞋跟踩在鵝卵石地上,喀噠喀噠響,掃煙囪的小孩沿街叫賣,下了工的工人群聚在酒館前喊叫、大笑,紳士筆直的身軀,揮舞手杖,從街頭走過,工廠林立,黑色的煙囪爭相朝天伸展,吞吐著烏雲。只要能看到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去法克特利。

大家還在鬧這件事,討好操縱生殺大權的考博伊時,突然有人叫道:「開始了!塞摩莉娜出來了!」

塞摩莉娜在母親的陪伴下,從房子裡走出來,步向穀倉。她純白的洋裝剪裁俐落,方領口綴著蕾絲,半袖如喇叭般擴張,裙長及腳踝;式樣並不算特別,但恰好地襯托出豐滿的胸線,微翹的臀形,她飾著頭紗的腦袋低垂,臉頰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興奮。雖然塞摩莉娜的衣服不如芭德蘭華麗、穿起來也沒有她好看,但有這樣整潔漂亮的新洋裝,還是令米爾克的心因羨慕和嫉妒而微微發疼,好似血管裡有什麼東西阻塞住了,正撞擊著她胸下的肋骨。

「你看,是芭德蘭。」有人耳語道,很快地在圍觀的年輕人當中傳開來。

米爾克也不由自主地朝惠特家院落的大門望去,芭德蘭才剛下了馬車,等在門邊觀望著什麼,似乎是在等塞摩莉娜先進入穀倉;她可能是不想搶了今日主角的風頭吧。假惺惺,米爾克酸溜溜地想。夜色已降下,微黯的簾幕是一張半透明的灰紗,落在樹林遠處、山頭後的夕陽仍掙扎著放射出最後一抹橘光,貼著簾幕的背後,粉嫩色彩如少女的唇。惠特家大門已點起燈火,米爾克瞇眼細看,發現芭德蘭似乎穿著件翠綠色的衣服。塞摩莉娜已經進入穀倉,其他年輕人早就鬧鬨鬨地跟隨著一同擠進去,但米爾克還站在入口處,等著芭德蘭過來。年輕女人手指捻著裙襬,裝模作樣地(在米爾克眼中尤其強烈)地姍姍走來;自穀倉大門流洩而出的黃色燈光,落在灰褐色、綴著一點一點小草的土地上,她黑色的鞋尖踏入光亮處,接著是耀眼的綠裙子,是新春開在枝頭上的綠芽般的翠綠,仔細看,上頭還印著小小的,白色的緹花,腰束得很細,釦子保守地扣到頸子下方,但胸前卻綴著一叢細緻典雅的白蕾絲,最後是斜戴的帽子,上頭同色系的緞帶閃耀圓潤的光澤。拘謹,沒搶了塞摩莉娜的風頭,但美極了。芭德蘭經過她身邊時,禮貌地朝她微笑,跟在她身後,一身棕色的摩絲則是小眼向上瞄她一眼,一如往常緊扣下顎,扭頭走進穀倉。

米爾克不覺渾身發抖,披風,她的披風,腦海裡只想著這件事,她緊握拳頭,感覺那紫色的柔軟浪海似乎已經握在手中了,眼前浮現早上那女人的容貌,她銀白的髮批散在深紫披風上,如夜月暗潮下,永恆而朦朧的銀色月光。她也可以跟她一樣嗎?米爾克想著,奔回馬廄。一個剛剛才來的年輕人對著她的背影喊道:米爾克,你不進去嗎?但她沒理會。

米爾克回到馬廄,波妮靜靜地站在乾草堆中,濕潤、無辜的眼睛望著她,似是又要討糖吃;米爾克沒有回應,爬上馬車,取出被壓在一堆東西底下,包著披風的紙包。她將披風攤開,一汪深紫如水流傾洩,在黯淡的馬廄裡,猶如厚重卻柔軟的夜色。她整整自己粗糙、邋遢的襯衫、裙子,小心翼翼地將披風擺在自己肩上;好暖和,裡頭襯裡的布料好像是絲綢,摸起來滑順帶點冰涼,卻出乎意料地能貼近包裹她的身體,傳達暖意。米爾克把頭髮放下,用手指梳一梳打結的地方,然後批散在披風上。她走至納進清幽月光的窗口,轉了一圈,長髮飄起如淡色的圓扇,天鵝絨披風的下襬小小揚著一個弧形,她看著自己的影子舞動,天鵝絨如暖水的觸感在指尖起伏,一匹馬發出小小的嘶鳴。她也可以很美,米爾克想,心跳加速,視線盈著月光,只看見朦朧的閃亮。她蹦蹦跳跳地跑出馬廄,衝入已經響起人聲樂聲的穀倉。

剛開始時,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她,塞摩莉娜和富商安特普萊斯家的兒子崔德開舞。塞摩莉娜的頭顱緊貼著崔德的胸口,兩手抓得死緊,不知是太緊張了,還是不想放手。早知道她對崔德有意思,米爾克喫笑一聲,不然也不會趁這個時候邀請崔德一起開舞,在成年禮的舞會上,被邀請的對象通常是禮貌得不會拒絕;況且,哪一家的女兒不會想要崔德?他可是安特普萊斯家的長子,瘦高的身材,一張長臉雖說不上英俊,但也斯斯文文,還去城市唸過書,跟考博伊那種不修邊幅的牛仔一比,硬是差了一大截。漸漸地,開始有其他年輕人成雙成對地加入,米爾克因為太緊張、興奮,而覺得口渴,她沿著牆壁邊緣走到放麥酒的桌前,隨手抓了一杯,一口氣就喝了半杯。樂隊奏起輕快的方步舞,提琴聲悠揚,一抹輕快俏皮的笛音從一片嘈嚷中竄出,宛若跳躍枝頭的快樂小鳥,燈光、樂聲、氣味,米爾克有點暈眩,她一手抓著桌子邊緣,將杯裡的酒一仰而盡;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她注意到有些人的眼光開始投向她,一被她發現,就趕緊轉頭,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他們一定是注意到了。米爾克轉身,讓他們看身後的披風,果然聽到一陣小小的驚呼,然後她賣弄風情地甩甩長髮,眼光搜尋還未跳舞的年輕男孩。「米爾克!」考博伊朝她走來,淡黃的眼閃亮,額際鋪著一層薄薄的汗水;他剛剛才跳了一支舞。「我還在想你去哪兒了,怎麼,哪裡來這一身漂亮衣服?老天,這是什麼布料?我從來就沒有看過,我可以摸嗎?」他的大嗓門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米爾克驕傲地點頭,「允許」考博伊碰觸披風。「好軟喔,我從沒摸過這麼柔軟的布,這是什麼?這到底是什麼呀?米爾克。」年輕人睜大眼睛說。

「是天鵝絨。」

哪來的錢買天鵝絨?一定是她家裡的牧場啦。牧場?你沒聽說嗎?戴利家的牧場背畫作鐵路預定地,領地要給他們家一大筆錢,所以她才有錢去買這麼貴的衣服啦。所以說,牧場已經賣了囉?那他們家以後要怎麼辦?誰知道。真奇怪,應該把錢都存下來才對,怎麼拿去買這種披風?對呀,天氣這麼熱,怎麼不去買件好一點的洋裝還比較實在。

他們在嫉妒。米爾克飄飄然地想,看著他們也想摸摸看這稀奇的布料,卻又放不下面子過來的模樣,她就覺得興奮極了;酒精在沒有任何食物的空腹內發酵,米爾克覺得背上已經汗濕,頭暈目眩,但心跳得好快,可以聽到脈搏在耳邊速速流過的聲響。她拉起考博伊的手。「我們跳舞,好不好?」

她不停地跳舞,舞伴一個換過一個,輕快的方步舞、柔滑的慢圓舞、旋轉的凌波舞,一支接著一支跳,樂聲、笑聲不停歇。她幾乎沒有吃惠特家特別準備的肉餅、麵包、乳酪、蛋糕,只是在短暫的休息期間喝了些麥酒,一會兒又勾搭另一個舞伴的手滑入舞池。踢踏、轉身、拍手、旋轉、肢體碰觸、談笑無間。掛在穀倉頂端三個亮晃晃的煤氣燈如三個太陽,放送熱力,地板因為他們的踏步而震盪,米爾克卻覺得在震動的似乎是自己。她幾乎跟在場所有的年輕人都跳過舞了,還包括從未主動邀過她的崔德;他一邊拉著她的手轉圈,一邊禮貌地問她是什麼時候到城裡去買這件天鵝絨披風的,見她不答話,就開始說起自己在法克特利也看過同樣的質料,城裡時髦富有的仕女會請裁縫用天鵝絨做成冬天的大衣、披風,或是帽子。還有好多女孩都漸漸靠過來,想要摸摸她的披風,剛開始有些嫉妒,不情願,但摸了那軟如毛海的觸感後,又忍不住露出驚豔、欣羨的表情;就連芭德蘭也走到她面前,很禮貌地問她可不可以摸摸披風,接著跟崔德一樣問她是何時去城裡買的,還有人直接了當就問他們家拿了多少錢。米爾克不回話,只是不停地跳舞、喝麥酒,短暫休息期間被大家圍繞著,又妒又羨地看著她背上批散的沉豔深紫。

唯有摩絲不肯過來,即使她漂亮的表姊滿臉發光地轉述那如溫水穿過手指的柔軟,她突出的下顎依然緊扣,站在桌腳邊,像是下定決心死也離開那個地方一樣。米爾克第四次牽著考博伊的手,要步入舞池時,經過摩絲身邊,聽見悠悠飄來一句,還穿著不脫,不熱嗎?是呀,她很熱,天鵝絨保暖的效果驚人,穀倉內燈火通明,擠滿了舞動的人潮,米爾克披風底下的衣衫早已濕透,一邊跳著舞時,感覺汗水從前額潺潺流下,落在眼睫毛上;但是她不在乎,她很快樂,因為,我終於擁有你們沒有的了。

米爾克和考博伊跳著慢圓舞。夜已漸深,持續演奏一晚的樂隊也累了,提琴手懶洋洋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弓弦,托曳出悠長、鬆軟的音調,笛音間斷、微弱,有時突然如尖刺般冒出來,有時又隱沒在提琴與豎琴聲之後。考博伊兩手抱著她的腰身,兩人很貼近,比跳第一支舞時還要貼近,腳步慢慢地晃著;她讓自己靠在年輕人的胸膛上,他身上有汗水、皮革和牲畜的味道。

「考博伊,你明天要去法克特利?」

「一早出發。」年輕人醉醺醺、快樂地說。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他頓了一會兒,笑了笑。「老闆可是要我找可以搬貨的男人。」

「我可以搬貨。」

是這樣嗎?他呢喃一聲,開始五音不全地隨著樂隊的伴奏一起哼唱。米爾克把臉頰靠著考博伊的胸骨,摩擦他粗糙的皮背心,她看不到考博伊的表情,只看到他長著淡色鬍渣的下巴,和喝了很多酒後紅潤的唇。法克特利。她覺得自己的夢想就要實現了,今晚,再加上明天,如果可以去法克特利。可以的,她也可以擁有那一切,不是永遠這麼可憐。

「考博伊,」她嬌聲耳語,「拜託,帶我去嘛。」

考博伊雙手溜入披風底下,一手環著她的腰,另一手在她濕淋淋的背上遊移,緩慢地,帶著一種慵懶的意圖;披風底下的背部已經夠熱,但考博伊的手掌所到之處,卻留下一串如火焰的延燒,她身體輕顫,兩手抱得更緊。他低下頭,唇靠近米爾克耳邊。「我們離開這裡。」

「可是明天……」

「先離開再說。」

她抬頭看考博伊,年輕人的演已因酒精侵蝕而茫然,但內裡閃爍一點小小的、深色的光;她認得那光。她帶著朦朧醉意看著這年輕人,燈光讓他的臉發著橙橘、滑潤的閃亮,宛如從天而降的神祈。拯救她的神祈。有何不可呢?她今晚如此開心,夢想就要實現。米爾克握住考博伊粗糙的掌心,悄聲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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