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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17 20:09:05瀏覽187|回應0|推薦0 | |
「很抱歉,我把你攔了下來,因為你是我今早遇見的第一個過路人。」女人說。攔下來?米爾克覺得她說話的方式很奇怪,但她分辨不出是哪裡奇怪;不過,她的聲音很好聽,米爾克不覺放鬆了戒心,對她露出笑容。 「沒關係,沒什麼啦,又沒出事,我只是以為這老女孩在耍任性而已。」她放下鞭子跟疆繩,走下駕駛座。「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我跟家人走散了。」她說:「我父親是個商人,我們走這條小徑要到鄰近城鎮,但是我落後了一些,就這樣跟他們走散了,而我的馬……大概是餓了吧,在我下馬找路時,竟自己跑進森林裡去了。」 「真可憐,」米爾克一時同情心升起,踏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同時注意到她肩上的深紫色披風似乎是天鵝絨,柔軟茂密,紫光交融、重疊,一波波湧起。「好可憐,你家人一定很擔心吧,他們沒回頭找你?」 「我想他們在那城鎮等我。」女人微微一笑,抽動的嘴角掛著疲憊,「你……不好意思,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叫米爾克。」 「米爾克,我想你應該也有事要做,但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載我一程?」 「沒問題,我正好也要到附近城鎮的市集,你跟我一起走吧。」米爾克勾住女人的手掌,拉著她往馬車走。她發現女人的掌心細緻而柔軟,不若她的粗糙厚繭,一看即知是從未做過粗活的富家千金;她讓女人坐在她身邊,近靠著,聞到她身上傳來一股清新,似陽光普照下舒展的原野。真奇怪,米爾克想,她看來這麼疲累,身上卻沒有任何汗酸味或體味,臉頰上、衣上的髒污,皆像是做做樣子而已;還是,髒臭真沾染不到這些有錢人身上?米爾克忽覺,在這輛馬車上,真正狼狽的似乎是自己,她的舊衣、過大外套、褪色的靴,即使仍稱得上乾淨整齊,卻竟比不上這一身土塵的銀髮女子。銀髮?她好像在哪裡聽過有關髮色的事情,但米爾克一時想不起來。 「米爾克,不好意思,請問你身上有沒有什麼吃的?」米爾克正要舉起韁繩,催促波妮前進,女人突然開口問。 「吃的?你餓了嗎?沒吃早餐?」 她疲累地笑,翹起的上唇拉成一條細線。「早上大家忙著趕路,沒怎麼吃。」 「我是有一點東西,不過……」為了趕今早的市集,她早餐吃得飽飽,身上還帶了一些自製的麥芽糖和麵包,以防飢餓,因為她總要過午才能回來。不過,食物給了她以後,自己要吃什麼?她身上可沒帶什麼錢。米爾克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女人的披風,一縷光束穿透稀疏枝枒,照亮女人的背部,她看見那柔軟的絨毛一根根豎起,如浪海、如麥田、如樹叢,她真想伸手摸一摸,那是什麼感覺。穿著這樣的衣服,天鵝絨披風、絲襯衫、細棉裙,米爾克看著女人白晰高貴的臉龐,若以臉頰輕搓那柔軟毛料,真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真是不好意思,當然不應該讓你白白給我,我想,那是你的午餐,對不對?」 「咦?你怎麼……」米爾克從將臉埋在天鵝絨的幻象中,驚醒過來,奇異地看著女人微笑的臉,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透著一圈紫光,如同她的披風。 「我應該要付你一些費用,但是很不巧,我身上正好沒帶錢。不過,我看,你好像挺中意我的披風的?」 「這……這個……」米爾克的臉一下燥紅,沒想到自己的心事這麼快就被看穿了,不禁有些羞愧,但不可否認,她確實妄想過。反正她很有錢,米爾克又轉念,把心一橫,反正她這麼有錢,在她父親的大房子裡,她一定有個自己的房間,還有衣帽間(這名詞是她從鎮上那些女孩兒那裡聽來的。她們說,鎮上最富有的谷恩家的女兒芭德蘭就有一個衣帽間;初聽到這件事,米爾克很驚奇,到底要多少衣服才能裝滿一個房間?),那裡頭,她想像,應該掉掛著好多件天鵝絨披風,黑色、紫色、黃色、紅色、粉色、藍色、綠色,像一道毛茸茸的彩虹。她這麼有錢,不會在意少一件的。「我……我是很喜歡,只是……」 「對不起,米爾克,我身上值錢的東西也只剩這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件披風就給你,如何?」女人試探地說,微微皺眉的模樣似乎是還擔心米爾克不滿意這交易。 「不……這……可是……這一定很貴……」米爾克囁嚅著,卻又忍不住伸出手想撫摸那披風,但又忽覺不妥,一隻手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嘿,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也知道,我們生活不是很……」她尷尬地縮回手,乾笑兩聲,但見對方態度從容,笑容真摯,一時之間米爾克覺得慚愧起來;但你一開始不就打這主意?你看到這女孩面容、衣著高貴,雖然一身落難相,但你不就想藉著這一點得到什麼報酬? 「沒關係,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如果不給你什麼,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女人說著,就要將肩上披風解下來。 「不、不,沒關係,等下再說,現在天冷,」米爾克趕緊抓住她的手制止,又轉身到後頭塞著牛奶桶的車板上,拿出一個紙包裹。「這是我今早準備的麵包,你先吃一點,我看你好像餓壞了。要不要牛奶?我這裡有很多喔。」 她笑著把麵包和一點點口味鹹重的火腿乾分給女人,還替她倒了些牛奶。銀髮女人不至於狼吞虎嚥,但倒是在很短時間內就將那些乾硬麵包吞吃入腹,顯見她確實餓極。米爾克又再瞥一眼她肩上漂亮的披風,隨即轉移視線,拉起韁繩,敦促悠閒吃草的老馬前進。 「你們的牛奶很好喝。」女人喝乾一碗牛奶,擦拭唇邊遺留的白色印跡,有些羞赧地朝米爾克微笑道。 「真的?你也這麼覺得?」米爾克不禁得意起來,「以前喔,我家的牛奶是這一帶品質最好了,那時候每天工作從早忙到晚,還會賣不夠呢。也有一些從西岸城市來的客人特地要來跟我們買牛奶、乳酪跟奶油。」馬車在崎嶇不平的泥路上搖晃,逐漸熾烈的陽光穿透濃綠樹蔭,晃動的光點照著路上坑洞,一會兒黝暗,一會兒閃亮若水窪。她想起小時候,牧場生意興隆時,她得每天拉著一根大木桿上下攪動牛奶,把奶油跟乳清分離出來;米爾克總是站在陰暗的牛棚裡,長時間揮動手臂拉扯棒子,有時候看見媽媽站在入口處,跟幾個來買牛奶的客人討價還價,媽媽背對著她,陽光灑在她的背上,髮絲燦亮,簡直就是一叢豐盛的太陽。她搖晃著,隨著馬車,道路顛簸,老馬吃力,行經樹蔭底下,光線暗了幾分;褪色了,黯淡了,媽媽再也沒有辦法站在牛棚入口,跟客人討價還價,她也沒有這麼多牛奶要製成奶油。「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 女人的聲音驅逐回憶的雲霧,她再度看見樹林小徑,恆久不變的陽光落著轉動的陰影。「都是因為鐵路的關係啦。」 「鐵路?」 「鐵路經過別的牧場,沒經過我家,我們家的牛奶要送去市集,都比別人慢,生意早就被搶光了。」米爾克不覺開始講述家裡事情的種種,從媽媽去世,鐵路開始鋪設之後,牧場的生意一落千丈,一直講到卡鐸與爸爸吵架離家,還有最近因為要搭建新鐵路線,領地打算買下他們家牧場的地……米爾克只是滔滔不絕地講著,彷彿她身邊沒有人,彷彿她只是在自言自語,在單調無聊的往返路徑上,對著永遠慢吞吞的波妮,對著有時在枝頭跳躍,有時飛天衝刺的鳥兒訴說。她身邊的女人像不存在一樣,雖然有時會答腔,會問問題,但從未干擾米爾克的回憶跟思緒,話語如流水般從她體內湧出,沖走那積壓沉鬱的不快和黯影,而女人只是如偶然飄落的葉子,輕輕跳起的河魚,激起一道小小漣漪,又旋轉消逝;她是遮擋日陽的一小片雲影,來了又走,聚了又散。對,就像影子一樣,米爾克模糊地想,她就像她的影子,她是在對自己訴說什麼。 馬車走至城鎮邊緣時,米爾克才剛剛講到鎮長跟一個議會議員聯袂來到家裡勸說,銀髮女人突然打斷她的話,「在這裡停就好了,米爾克。」 「啊?」米爾克還在自己思緒的水流中載浮載沉,尚未會意過來,雙手已經下意識地拉了韁繩,波妮樂得停下腳步。 「到這裡就好了,米爾克,謝謝你載我一程。」女人微笑,她銀白的髮環繞小小的、白晰的臉蛋,像輕柔羽毛,高熱的燈火,米爾克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原本以為是黑色的,但在陽光下,才發現竟罩著一圈暗紫。 「這裡?你的家人呢?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嗯,我知道。」女人解下肩上披肩,仔細地折疊後交給米爾克,「這是說好的,謝謝你。你可以先收起來。」 「呃,謝謝。」米爾克接下披風,手指第一次略過柔軟細緻的毛料時,不禁顫抖;她忽然覺得自己粗裂的手掌、塞著泥巴的指甲縫好像會褻瀆這件美麗的披風,因此直挺挺地伸出手,捧著衣物,彷彿拿著臭味四溢的牛糞,不想靠自己太近。 「謝謝你,米爾克。」女人看著她不知所措的行徑,只是不帶評判地微笑,「米爾克,有人說過你髮色很美嗎?」 「耶?髮色?我不知道……我的髮色跟我媽媽一樣,都是這種很淡的金色……」米爾克小心翼翼地收緊手臂,手指滑過衣料表面,穿入細緻紋路,好軟、好細,她想,從沒摸過這麼細的布料,芭德蘭大概也沒有吧。心湖底浮起一個小小的泡沫,沒有人有,她知道,這裡的人再有錢,還不見得買得起這麼高級的天鵝絨布料。 「你的髮色很漂亮。不過,遠遠看,也很像銀色,跟我一樣。」 「呃?」 「再見,米爾克。」銀髮女人說,靈巧地跳下馬車,轉身往城鎮邊緣走去。 「嘿,你叫什麼名字呀?」她喊道,但女人沒回應,纖細的黑色身影走入煙塵半漫的城鎮剪影;那些低矮房舍反射日光,朦朧亮白與漫舞的塵土融合,遠看像是一個發光的美麗城市,漂浮於半空中的島嶼,但她知道,事情遠遠看總是比較美;不知道那女孩知不知道,她想。應該不知道吧,賣牛奶的女孩什麼都不知道,沒看到她一身的狼狽和飢餓比較像是已在森林裡待了幾天幾夜,也沒看到森林小徑上除了自己的馬蹄印子跟馬車輪軌,沒有其他痕跡。 那個女人一下就不見了,不知道怎麼能走得這麼快,希望她能盡快找到自己的家人,米爾克緊抱著那件深紫色披風,輕柔地壓在自己粗厚的大衣上,好想穿穿看,米爾克忍不住笑了,穿上去是什麼樣子呢?一定很美,她還說,她的頭髮也很美;但不能是現在,米爾克忽然想到自己還要賣牛奶,便趕緊將披風折疊好,又脫下自己的舊大衣,把那披風仔細包裹起來,不透一絲縫隙,然後將衣服擺在後頭車板上,用裝著食物跟用品的紙包壓著。可不能給那些人看到,她謹慎地想,那些人雖然是鄉下人,但也看得出來這件披風是用怎樣上好的料子做成的。要是他們問起,她該怎麼說?米爾克揮動韁繩,促著波妮前進,走入城鎮;在她編出個好故事前,可不能讓這件披風曝光。城鎮入口的道路有個小坑窪,車輪碾過時,整台馬車輕輕跳了一下,米爾克的臀部也跟著撞擊車板,但她一點也不介意,不像以往,總是在內心詛咒這裡的人怎麼不來填坑洞。她有一個秘密,米爾克想著那件披風,微笑,胸懷興奮地震盪,一個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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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