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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三章(3)
2006/09/24 21:00:09瀏覽185|回應0|推薦1

因為中途停下來載那個女人,她速度慢了點,等到了市集,發現所有攤位都已經擺好了,群集購物的人潮也散去一半,只剩下一些晚到的主婦,拖著籃子或板車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曳地而行。米爾克將馬車停在附近的車棚裡,波妮似乎很高興可以暫時卸下重擔,拚命喘氣,甩著尾巴,當米爾克正忙著走上走下搬運牛奶桶時,牠還不時用鼻子拱拱牧場女孩的背,想跟她要糖吃。米爾克敷衍地給牠一把,接著匆匆將桶子擺到老位子上。風大,吹了她一臉沙塵,米爾克微微低頭,避開吹進眼裡的土屑,心思還在晃蕩著,走路都飄飄然,她的眼裡塞滿了深紫色的天鵝絨,感覺那柔軟、毛茸茸的觸感還留在臉頰上;她可以一輩子就靠在那裡。米爾克發楞著,也不叫賣,或是跟路過認識的顧客打招呼,連隔壁攤位的人也叫了她三聲才聽到。

「米爾克呀,今天怎麼這麼晚?米爾克?」

米爾克眨眨眼,擠掉那佔據她視線的一片深紫,轉頭看著隔壁攤位賣蔬菜的多梅托夫婦。她發現他們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只下少數菜葉被壓爛的萵苣和小松菜,一些小得可憐,表面被碰得坑坑疤疤的馬鈴薯,尚稱完好的只剩兩箱蕃茄。老夫婦蹲坐在地上,親切地望著她,兩張臉皆是日曬的棕褐色,甚至連皺紋的曲線、角度,都一模一樣,宛如刻意雕鑿的雙胞胎。米爾克勉強擠出笑容:「我……我出來晚了點……」

「喔,是因為家裡的事吧,」多梅托太太說,「可憐的孩子,家裡就剩你一個,真夠苦的了。」

米爾克垂下眼;在多梅托太太眼中看來像是傷痛,不過實際上是遮掩她眼底的憤怒。搞什麼鬼,不要用那種自以為是的口氣跟我說話,她忿忿地想,你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你知道我得做什麼嗎?大小事一手包辦,那個人不說話,也不做事,只會坐在那裡,坐在廚房的大桌子上,以前他和媽媽常坐在那裡喝茶……灼熱的淚水在眼眶邊緣打轉,哥哥不肯回來,現在牧場又快沒了。你知道什麼?不知道的話,不要隨便給我同情!她用力眨去淚水,耳邊聽到多梅托夫婦在叼敘著鐵路拓寬的事情,她沒仔細聽,剛好有位認識的太太過來跟她買牛奶,米爾克彎身抬起一罐牛奶桶,將乳白的液體倒入太太自己帶來的瓶子裡。

「你們家的牛奶很好喝,」那中年太太對她笑,接著小心翼翼地看著米爾克黯沉的臉色,說:「不過最近好像稀了點……」

那是因為乳牛營養不夠好的關係。米爾克重重放下牛奶桶,對顧客假笑了下,「真是抱歉,下次會改進。」中年太太有些尷尬地笑,付了錢幣,趕緊離開。

牛奶越來越不好喝,所以客人也越來越少,再加上她總是來得慢,生意都被搶光了。米爾克茫然地站在攤子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逐漸減少,少數人過來跟她買牛奶,其他人,雖然是以前的老主顧,但經過時也只是對米爾克笑笑,又匆匆走開。他們大概都跟多梅托夫妻一樣,都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著她家牧場的事情,小地方事情總是傳得比風還快。日頭漸漸上升,鑲嵌在無雲的藍天中央,發出暈然但強烈的光;米爾克開始覺得熱,脫下外套,手指滑過粗糙的表面,布料上一顆顆突起刺痛了她。為什麼她得穿這種破衣服,站在這裡被風吹日曬,被同情,被羞辱?剛剛那個女人想必不用像她這樣受罪吧,那麼有錢的千金小姐,只要動動小指頭,就會有人幫她做好所有事情了。但是她說她的髮色很美。米爾克用長繭的手指順了順布著薄薄一層塵土的髮;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雖然米爾克知道,很多女孩子都羨慕她有一頭淡色的金髮。她全身上下,似乎唯有頭髮配得上那件高貴的天鵝絨披風。想起披風,米爾克又恍惚了,方才那些不悅和羞憤似乎都退遠了,被夜晚靜謐的海潮拉去,遠離沙灘,沉入深深海底。

米爾克一直待在日正當中,幾乎所有人都離開了,才開始收拾東西。格臂的多梅托夫婦早就賣光他們帶來的蔬菜,把少數賣相不好萵苣跟馬鈴薯留給她;多梅托太太還是一副強忍傷痛的模樣,握著她的手說你要堅強。米爾克很想抽回手,但不可否認,每次他們留給她的這些蔬果都可以讓她跟爸爸好好吃一頓,所以她忍耐著。牛奶只賣出三桶,還有兩桶幾乎滿滿的,米爾克知道要是再不推銷出去,牛奶就酸了,到時候只能給牲畜喝。她強打起精神,把牛奶桶搬回馬車上,拉著波妮的疆繩離開市集,往街上走。她帶來的麵包被那個女人分去一半,對一早就勞動的米爾克來說一點也不夠,所以強忍著飢餓,巡迴街上一家一家的酒館,把剩下的牛奶以較便宜的價格推銷出去。幾家比較熟識的店都跟她拿了一些,米爾克即使心情不好,也免不了跟他們寒暄一陣,讓酒館老闆或廚師的手在她肩上拍拍,有時候還有意無意地滑下她的胸口。米爾克並不完全討厭這樣,只是今天非常煩躁,看著那些男人大鬍子下的嘴濕濕的、油膩膩的,泛黃的指甲塞著髒污,有個廚師大概是剛剛才宰殺過牲畜,短短的指甲縫裡都是血。她只能找到這種男人嗎?米爾克懊惱地想。

米爾克送完最後一點牛奶後,在一家酒館的後門遇上考博伊。

「米爾克!」年輕男人快樂地叫道,揮著手上的帽子朝她走來。

考博伊算是這一帶的英俊小伙子,青春樂天,從事的職業就跟附近的其他年輕人一樣,都是牧場的牛仔。他穿著藍色襯衫,棕色皮背心和皮外套,同色系的皮褲兩側綴著穗邊,一雙靴子陳舊又布滿灰塵。他開心地笑著,陽光包圍著沙色的頭髮,有點大小眼,笑起來嘴角歪斜,犬齒突出,但他還是這附近最好看的男孩之一。米爾克對於考博伊熱情的招呼頓時覺得高興,迎向他,但隨即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失望地發現他的興致高昂有一半是酒精所致。

「米爾克,你在送牛奶?」

「是呀,你吃完午餐了?」米爾克走過去,手還拉著波妮的疆繩,但老馬不知為何不動,米爾克索性放開手。

「沒錯,還喝了幾杯好酒,勾特請客的。」他醺醺然地朝米爾克擠眉弄眼一番。

「請客?為什麼請客?」

「就是……打賭嘛。唉,別說這個了,米爾克,你晚上有事嗎?」

米爾克正想問他邀約的目的,眼角瞥見一記亮黃身影從轉過街角。她凝目一看,發現市鎮上富豪谷恩家的女兒芭德蘭。她穿著黃色洋裝,領口、胸前、袖口都裝飾著白色蕾絲,手戴白手套,頭上則是同色系的帽子,故意學城裡的女人戴得斜斜的,裝飾的蕾絲花穗垂在左邊肩膀上。芭德蘭眉目分得很開,但五官端正,可以說是鎮上出名的美人,加上又是大小姐,每回出現都光彩奪目;米爾克羨慕地看著她細緻的衣服,然後驚奇地發現她的手套是透明的蕾絲。她酸酸地想,在這種窮鄉僻壤的小鎮,大白天的卻學城理女人在晚宴時的穿著和裝飾,真是不適切。芭德蘭身後跟著兩個女人,一個是她家的褓姆兼伴護紐莎,另一個是她的表妹,波特多家的女兒摩絲。摩絲不若表姊亮眼,個頭矮小,瘦弱,老是弓著身子走路,她很少開口說話,因為一張口就暴露出她的暴牙;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像是芭德蘭的小跟班,穿著深色衣服,低垂頭跟著昂頭挺胸、得意洋洋的大小姐。不過米爾克注意到,紐莎的手上捧了幾個紙盒子,從上頭印的商標看來,一定是從克羅斯的店買的衣服。

「嘿,是芭德蘭。」考博伊叫道,當街對著美人吹口哨。芭德蘭回頭看他一眼,露出淺淺的微笑;那唇色很紅,一定是上了胭脂,米爾克想。

一路上對芭德蘭吹口哨的男人多得很,哨音和讚美聲此起彼落,大小姐有禮地對大家投以微笑。真是賣弄風情,米爾克咕噥著,而且幹嘛沒事又去買衣服。她不知道自己把話給說出來,直到考博伊回答了她的問題。

「芭德蘭一定是為今天晚上的穀倉祭去買衣服的啦,大小姐嘛,每次都要穿新衣,真是受不了耶。」

「穀倉祭?」米爾克驚訝地看著考博伊。

「對呀,惠特先生今晚在他家的穀倉舉行宴會,我剛剛就是問你要不要去。」考博伊笑得燦爛,和陽光一樣炫目。

「我?可是我……」她低頭看著自己被洗得稀薄的上衣跟裙子,還有那件醜陋的過大男用外套。「我恐怕……」

「沒什麼關係啦,只是去喝喝酒,跳跳舞,也不是什麼正式的穀倉祭,這是惠特先生為他女兒的成年禮辦的,去的都是鎮上的年輕人。你就來嘛,有什麼關係?」他大膽地握住米爾克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粗,米爾克感覺從手掌傳來一陣戰慄,她抬眼看著考博伊看似天真的面容,其實瞭解他的目的。

「可是我穿這樣……」

「有什麼差別?來嘛,你也好久沒跟我們一起跳舞了。」

「呃,我……」她得回去,牧場還有些事情得顧著,爸爸不可能會主動做事的,但是,考博伊說得對,她確實好久沒跳舞了,況且,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你有那件天鵝絨披風呀。芭德蘭不知道會穿什麼,一定很亮麗吧,她想像著,但是,如果她穿上那件披風,一定會比芭德蘭好看上千百倍。

「……怎麼樣?米爾克?」

「可是我這些東西要擺在哪裡?」

「拿到惠特先生家的馬廄來吧,只要你說晚上要參加穀倉祭,他准會讓你放的,況且天氣這麼熱,老波妮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對不對?」年輕人對著馬說,波妮卻不理他,甩著尾巴,舔著牙齒。

惠特先生果然願意讓她把馬車和波妮放在他的馬廄裡,惠特太太還好心地讓她灌洗一番,聽到她空腹如雷的鳴聲,也禮貌得沒有開口問,只是帶她到廚房,給她一些麵包,一碗肉湯。惠特家的廚房比她家的還要大很多,總共有四口灶,地板舖著石塊,牆壁和流理台是馬賽克的小磁磚,藍白交錯,拼成一個個小小的花朵;米爾克手肘撐著流理台,吃麵包時,還有點擔心自己手指上的污痕會弄髒了白潔的磁磚。廚房裡有很多人來來去去,四口灶都燒著,麵包捲推進推出烤爐,惠特太太頭上包著白色頭巾,裙子外也罩著一件圍裙,有時推開門,指示廚師做事,看看做好的菜色,又隨即離開;他們都在為晚上惠特家女兒的的成年禮做準備。早上在禮拜堂的儀式已經結束了,米爾克猜測,一大早就得起床的塞摩莉娜現在一定在樓上的房間裡補眠,等到傍晚,她母親會把她叫起來,穿上特地為成年禮訂做的白洋裝,喜氣洋洋,光鮮亮麗地出場。

米爾克成年禮的時候,媽媽已經去世了,她只穿著堂姊的舊白洋裝,父親駕車載著她,到禮拜堂跟其他幾個窮人家的孩子,一起做成年禮。她記得他們總共有八個人,一起跪在禮拜堂冰冷的石地板上好幾個鐘頭,聽著牧師念她聽都沒聽過的福音書;米爾克和她的家人從來就不是虔誠的蓋得教派的信徒,為孩子做成年禮也只是隨俗。她忍耐著等到儀式結束,終於能喝一口酒;象徵成年的紅酒,她只期待這個。但米爾克知道,這種集體的成年禮是專門為比較沒錢的人家做的,如果是有錢人,像谷恩家,惠特家,會跟牧師特地定下一天,為自己的孩子舉辦儀式。她還記得芭德蘭的成年禮,禮拜堂用白色的緞布和鮮花裝飾,谷恩家遠近親戚,還有附近的居民,全都湧到禮拜堂來,結果擠得爆滿,還有好多人只能在門外等著。米爾克當時也擠不進去,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禮拜堂拱門上綁著的白色百合;在外頭草地上,谷恩家的人搭起幾個白色蓬子,免費供應食物跟美酒。米爾克咬著豬肉香腸,啜飲蘋果酒時,看到芭德蘭從禮拜堂內走出來,她不禁愣住了;芭德蘭穿著蓬蓬的白洋裝,上頭全綴著蕾絲,頭上裝飾一條白紗和白玫瑰花,簡直就像個新娘一樣。她突覺香腸太鹹、酒太酸,清爽的秋日高空太藍、太無雲,陽光是這麼刺目,落在芭德蘭一身白衣上,宛若被神聖的光所包圍,她的髮色偏深褐,此刻卻爍亮如金。

今晚塞摩莉娜會穿什麼?芭德蘭會穿什麼?她想著自己的天鵝絨披風,能不能打敗她們?

米爾克在鎮上晃蕩了一下午,終於等到傍晚,考博伊結束在牧場的工作,和一群哥兒們過來找米爾克。每個男孩都是一身塵土汗水,卻連梳洗一番都沒有,就急急趕來了,對他們來說,先喝一杯比較重要。幾個年輕人看見米爾克,都熱情地打招呼,從他們咧嘴笑,擠眉弄眼的模樣,米爾克知道他們的目的都跟考博伊一樣,所以也和他們調笑。考博伊聽到他們笑得大聲,也湊過來,開始講自己前一陣子跟老闆坐火車去法克特利的事情,很快就轉移了米爾克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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