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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27 20:45:17瀏覽350|回應0|推薦0 | |
辛西爾換上乾淨舒適的衣服,身上傷處也得到治療,有不少皮肉傷,但幸運的是沒有一根骨頭斷裂。溫斯登撞了她不少下,辛西爾回憶,她在地板和牆壁間翻滾好幾次,因此有不少刮傷和淤青,但她想,溫斯登每回出手力道都不大;她知道為什麼,溫斯登就是這個性,喜歡慢慢折磨她的獵物。以前,她記得,溫斯登會把人吊掛起來,在一旁看著,一次一個地方,慢慢改變人體的形狀,受害者痛苦求饒,她卻玩得不亦樂乎;這像貓一樣喜歡玩獵物的個性,也是溫斯登的致命處。在關乎自己性命的時刻,必須一次出擊就能保證對手再也爬不起來;班奈瓦蘭一定能做到。所以,接下來她的三哥會怎麼做? 已經過午了,前夜,辛西爾飛了一晚上都沒得休憩,現在應該是可以好好補足睡眠的時候,但她只小睡片刻就醒來,一個人在房間內走動,思索如今應該還在白夜宮內盤算著什麼的那個人。房間很大,應該是法默宅邸內最大最豪華的房間了,但在辛西爾看來,依然很儉樸。她踱步走向窗邊,木質窗櫺深褐油亮,撥開深綠色厚重簾幕,她望著窗外即將西落的太陽。夕陽將天空染成半片橘紅,絲雲展開一隻隻觸手,爭奪、侵佔依然澄藍的半邊天,而草原、田地、丘陵,早已投降在橘光下,幸福而靜謐地承受著入夜前最後一抹餘溫。辛西爾放下窗簾,踱至燻黑桃木做成的妝台邊,鑲在板木上的鏡子,映著一道身影。黑色棉布襯衫,黑色呢裙,她看起來像一把瘦長的細木,唯臉容和髮是柔和的銀白。妝台上擺著一只深藍色的陶土水盆,裡頭裝了七分滿的水;是她吩咐法默送來的。辛西爾伸出手指,輕輕在水面上跳一下,感覺到少許震動。 那聲音一直沒停過。沸水燃燒,輪軸轉動,煙霧噴散,水流淅瀝,這或許是父王生前常常睡不好的原因,她想。水面因為槓桿的震動而起了陣陣微小漣漪,干擾她的視界,辛西爾只能看見一圈一圈的深淺藍色在打轉,如遙遠海上的漩渦,吐著泡沫繞轉、撞擊、碎裂。她索性舉起手指,將上頭的水跡甩乾,轉身在大房間內走動。 腳上套的是以前留在這裡的舊靴子,走起來很舒適,辛西爾繞著,閉上眼,一一用剛才沾過水的手指劃過房間內每一個家具、擺設。矮櫃、燈罩、畫框、布簾、小桌、椅子、衣櫃、躺椅、四柱床、吊燈,輕拂過物體表層的灰塵,聆聽沉默的話語。她可以聽見,即使大半被那機器的聲音遮擋住,仍可以聽見,潛藏在這些物質中,細小的擠壓、滑動、分離,附著在上頭的記憶。它說,這裡許久才有人;它說,上回有一個人;它說,是男人。辛西爾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褐色矮櫃前,望著擺在上頭的青藍色釉彩花瓶。這只花瓶被擦得乾乾淨淨,幽藍的光潔表面倒映她模糊、扭曲的身形。辛西爾微微彎身,伸出手,握住花瓶。他來了,它說,曾站在這裡,他什麼也沒看著,什麼也沒觸碰,他手中有火焰。她想再看到更多,但它沉落了,睡眠在古老山脈內,平靜而渺遠。辛西爾鬆開手。 要怎麼樣才能瞭解一個人?辛西爾想。每次思及這個問題,總是有一些畫面的片段閃過她眼前,一只抬起的手臂,嘴角輕微的痙攣,薄暮時分,披著灰霧的身影穿越丘陵草原,消失不見;她不記得那是誰,或許是她的保母,也可能是數不清來來去去的侍女之一。班奈瓦蘭僵硬地伸出細瘦手臂,試圖抓住馬鞍,卻一再從馬背上摔下來;布拉夫專注到近乎焚燒的眼神,集中於盤中乳白色的甜食;父王弄掉了湯匙,內廷總管彎腰撿起。要怎麼樣才能瞭解一個人?辛西爾抬手遮住右眼,在房間內打轉,以單眼看世界;沒有點燈的房內被靜默的夜蠶食。 她瞭解法默嗎?辛西爾思忖著,他臉上阡陌縱橫的黑土,粗糙厚實的大手,微駝寬肩,扳不直的腰桿。他說,早年都在田地裡忙著,從小做到中年以後,議會的事業是在四十歲過半後才開始,但身體已經定型,再也回不來了。謙恭的眼,推來滿滿一盤生鮮蔬菜,嚐嚐,現摘的吃起來比較甜。您看看這裡,他站在田地間,手指比畫著毫無遮掩的平坦遙遠,這是您的國土,布雷諾堡人民的國土。我們只是想讓日子過好一點。辛西爾走至窗邊,她看不見那機器,不過聲音未停,即使太陽已經沒入草原盡頭;在蒸氣機的喧鬧背後,她隱約聽見牛鈴、人聲吆喝。以前日子很苦,法默說,家裡生了太多孩子,養不起,只好送人。送給誰?大概都是孩子少的人家,或者是,他眼神黯了黯,缺學徒或僕從的。我那時候幾歲?十歲,十一歲吧,我從公學回家,正巧遇上我媽要把我小弟弟送人。他才三歲,父母在田地忙時都是我在帶的。我當場跪下來求她不要把弟弟送人,其他弟妹看我哭,也跟著跪了;我說,我以後少吃一點飯,幫你帶小孩,別把弟弟送人。我媽也哭了,一家子哭成一團,把原先要把孩子帶走的人家弄得不知所措。他垂眼,以拇指輕輕按摩眼角。被這麼一鬧,也沒人想要孩子了,我弟弟就這樣留下來,大家省吃儉用,把他帶大,把我們帶大。您說我弟弟現在嗎?他在西海岸城市波特,在造船工廠當工人,現在已經是工頭了。他微笑,嘴角揚著得意線條。 您知道,以前日子很苦。我們只是想讓日子過好一點。他的憂愁,垂墜著生命的重量,按壓在下垂眼角,直不起的腰桿上。您知道。她如何知道?一個人如何去瞭解另一個人?去經歷他曾經歷,去感受他曾感受?她如何知道?不,她搖頭,即使說出口,還是無法理解。一個人的語言對另一個人是不同層次的想像畫面,一個人的想像在語言包覆下失卻原型,扭曲、轉折成意料不到的呈現。她聽不清法默的畫面,如法默看不見她的語言。她只接收到不成意義的片段,而這些片段組成世界。她無法掌握。所以,國土力…… 靜下來了。隨著夜色,那聲音也彷如被黑夜的洞窟吞噬般消失,只空轉著轟鳴餘韻,大地的震盪還存留在溫度中,緩慢釋放。辛西爾眨眨眼,適應一室無燈的黯,走向妝台,吸口氣,以手指輕撥水面。黯弱的表層吸附微暈的光,隨著一圈圈漣漪拓展,如一面漾著波紋的明鏡,辛西爾專注地看著那中心,她所製造的擾動入侵、分裂、擴散。似黯淡似遙遠的影像在水面底層浮現,搖擺如動物平穩的呼息,不斷地穿透,她看向深處。 晃動著,但速度並不快,踏著穩健的腳步,踩在乾涸的泥路上。四周靜悄悄,唯有春日求偶的蟲在草叢枝枒間鳴響,腳步無聲。辛西爾聞到夜裡沁涼的空氣,伴隨青草和泥地混融的微腥,遠處飄來動物排泄物的臭味,但極為清淡。道路兩排的樹枝向上包圍生長,遮掩月色,就著穿透枝葉的灰白弱光,小心翼翼搜尋前方道路。沿著小路,轉了個彎,突地聽見前頭似乎有人聲,停下腳步等待;辛西爾聽見突兀的心跳,一陣驚擾,又沉寂。說話聲被距離模糊,只聽得他們穿越前頭道路,往另一條岔路走去,疲累、拖曳的腳步漸遠。繼續走,再度繞過幾個曲折小徑,一棟黝黑人造建築矗立在道路盡頭。 房舍在黑夜中彷如某種巨獸,蹲伏著,靜靜等待;春天求偶的昆蟲在林葉間窸窣搓弄翅膀,交織成如霧嗡鳴,掩蓋聽覺。逐漸接近了,看似熟練地,穿越用來劃清地界的矮圍籬,窗口透著光,偶而,一道稀薄影子閃過,但沒有人駐足觀望。沒有顧慮屋內傳來的輕微交談聲,屋外休止的巨大機器,直直走向一扇門,打開。辛西爾肩膀微微動了下;她知道了什麼,想做什麼,但不知什麼原因,宛如有一雙手靜靜放在她肩上,不懷思緒地壓制著;她繼續看著水盆內的影像。 門後,黑暗撲天蓋地而來,星點燈光在繞旋的深處浮現。遲疑了會兒,舉步向前。辛西爾清楚聽到鞋子在木地板上磨搓的沙沙聲,喃喃低語,一陣抑制的笑,湯匙輕碰餐盤邊緣,濃稠的咳嗽聲,在她耳際迴響、放大。熟練地轉了腳步,找到通往上層的階梯,藏在陰暗中的身影躲開了一個端著餐盤經過的女侍。好像這裡就是最熟悉的地方;辛西爾想。她仍沒有絲毫動作的慾望,只是甩動一下浸在水中的手指,讓它壓得更深,水面喚起不平靜的波紋,那在暗夜中匍匐的身影逐漸擴大。必須再深入一點,她想著,將細密的絲線插入縫隙,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反抗,抓起壓制在她肩頭的手。同時,辛西爾看到一扇門被打開,晦暗的角落裡,有個纖弱的身影孤單站立著;戴著手套的手握住刀柄,拔出,刀鋒銀光刺目奪魂。 舉起。落下。 她抬起手,凝煉手指上的水珠,轉身輕輕一彈,冰晶珠子飛向她背後那人的臉。黝暗罩著他的臉,辛西爾只見一道模糊輪廓,眼瞳因冰珠的突然來襲而睜大;她還與他保持著同調的心跳與反應。奇異的發光體砸在他眼裡,一陣凍、一陣痛,他不覺閉上眼,發出悶滯的吼聲,宛如溺死水底的動物。刀鋒偏了方向,穿過辛西爾的長髮,她伺機挪開身子,一腳踢向那人的腹部;他再度發出悶哼,往後退了一步。辛西爾迅捷伸出手,試圖奪刀,但在手指碰觸到他皮手套的那一刻,突然遲疑;火焰,它說,手中有火焰的男人,奪取,空白。辛西爾急忙退開,男人踉蹌後退,小腿撞上椅腳,在木地板上拖曳,發出吱呀聲。 她跨步走過仍無法張開眼睛,試圖穩住身子的男人,抓起擺在床上的一件天鵝絨披風,隨手批在肩上,走向大窗口。她還沒走至窗邊,兩扇窗門就打開了;夜風清凜,帶著塵土和煤灰味,呼嘯地鼓漲著兩側簾布,如掛在船桅上的帆。月夜,滿帆。辛西爾一手抓著窗櫺,一手遮住右眼。 等……等等……男人呢喃道,一手抓著桌子邊緣,勉強睜開的兩眼紅腫;朦朧中,他看見銀髮女人身上的披風如翅張翼,纖細的身子輕薄如紙,彷似即將乘風飄揚。別……逃……握著刀子的手向前,上頭纏著一縷銀絲;她的身子倏然穿越窗櫺,向前墜落。 待他奔向窗前時,只見一抹張開的黑影在遠處林間小路飄忽閃現,明亮的佛司特月穿不透枝枒緊密的遮蔭,她的氣息,她的心跳,漸漸離開他的體內,遠去,留存的最後一抹顫動也如初陽朝露般消逝。簡直就是,他放下刀,揉揉腫痛的眼,像憑空消失一樣。但可惜的是,他竟沒看到她是如何變形的;他不無遺憾地想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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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