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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29 23:32:22瀏覽235|回應0|推薦0 | |
米爾克原本以為艾薩辛不會跟來。當天際亮起晨間第一道光芒,畫出一片灰濛雲彩如絲緞般的拱頂,橫撐在遠方霧影繚繞的山峰上,興奮得無法入睡的米爾克即起身,替波妮套上車軛,轉回樹林時,辛西爾正在撲滅營火,以靴子踩滅餘燼,艾薩辛則消失無蹤;她以為那個殺手溜掉了,或許回去通風報信吧,她覺得有些安心,又有點失落。但當她跟辛西爾一起坐在座位上,用馬鞭和韁繩促著波妮走上道路時,聽到背後響起韃韃馬蹄,黑衣的男人騎著一匹棕色高大戰馬,趕上她們。 「我以為你不來。」辛西爾沉靜地說,似乎早預料到艾薩辛的出現。 「我只是去騎馬。」他說,撇開臉,接著喊「駕」的一聲,馬兒跑跳至她們的馬車前。艾薩辛的馬跑得快,慢吞吞的波妮還要拉車,自然跟不上,但他與後頭的馬車始終保持一段距離。雖然從未回頭,但那挺直的背脊彷彿有雙眼睛一般,隨時觀察著兩個女人的舉動;他也讓自己落在她們的視線範圍內,即使因為道路曲折而看不清,但只要繞過下一個轉角,就可以看到艾薩辛和他的馬騰越的背影。 他到底是來監視她們,還是要保護她們?米爾克有點分不清了。太陽已經升起,斜斜掛在半空中,朦晦的光暈著圓形光影,投射在樹林頂端,發著如蒸霧的微光。「我們到車站,剛好趕上今天發出的第一班車。」因為無聊,因為想打破尷尬的沉寂,米爾克決定先開口。 「米爾克,你搭過火車嗎?」 「沒、沒有,」她為自己掩飾不了的興奮紅了臉,覺得小小丟人,便又問:「辛西爾小姐呢?」 「搭過幾次,去東部和北部領地視察的時候。」 「那,好玩嗎?」 辛西爾歪頭思索,一束微弱的光照著她的長髮側邊,細緻的髮絲閃著螢光,射入米爾克的眼裡。「我不知道,因為我都坐在包廂裡,守衛不希望我隨意走動,怕有危險。頂多,就從窗口看看風景吧。」特別的包廂有張大窗子,她坐在舒適的紅皮沙發上,從半掩的百葉窗望出去,月台上人潮擁擠,蔬果農扛著一箱箱新鮮作物至貨物車廂,亦有牧人牽著牛、羊上車,牲畜在月台上排泄,引來車站人員大罵一頓;旅行的人推著行李箱推擠上車,他們有的是一家大小一同出遊,穿著從衣櫃內所能挑出來的最好衣物,興奮得四處溜看的眼,顯示出他們是第一次搭火車旅行,孩子們掙脫母親緊抓的手,沿著月台跑前跑後,從窗口窺看包廂與一般車廂的不同,看人、看動物、看叫賣的商品,但他們最喜歡的還是那個噴著白霧、黝黑晶亮的大火車頭;有些人孤身一人,穿著上好質料的衣物,但臉上疲態盡出,火車、人潮、人群與叫賣小販的嘈嚷、牲畜排糞的臭味,似乎都不能影響他們一絲一毫。小販叫著肉餅、肉乾、水果派,母親喊著孩子的名字,迷路孩子大哭大叫,送別親友痛哭,久別重逢歡笑,他們在烈日下揮汗、尖喊,而她坐在包廂內,身下軟椅舒適,桌前有精緻餐點,空氣中飄散著幽幽薰香;辛西爾充分瞭解,當艾薩辛說「公主出巡」時那眼神代表什麼意義。 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想去法克特利,只是當米爾克提到這城市的名字時,她的心臟跳動了一下。這是什麼樣的感覺?辛西爾思忖,預感來的時候,她總會有這種感覺,如拿著一根針輕輕刺著她的後腦杓,手臂皮膚麻癢,鋪著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她得去法克特利一趟,辛西爾逐漸確信,不安,卻堅定。她也得跟著身邊這女孩走,辛西爾瞥了眼比平常更不安地在座位上移動臀部,更頻繁地以馬鞭催促老馬波妮前進的米爾克,心裡知道她轉著什麼心思。米爾克沒聰明到理解她的目的,但也沒笨到放棄幫助布雷諾堡可能繼承人的機會,喔,是的,她現在會幫助她,直到背叛的誘惑來臨。這女孩究竟可以提供她什麼,她還沒有把握,但辛西爾知道,總會有用的,不管是福是禍。 法克特利。法克特利。波妮怎麼走得這麼慢?米爾克扯著韁繩,沒耐心地用鞭子揮打老馬的臀部,但波妮仍只是轉轉耳朵,慢吞吞地踏步。好慢,太陽越攀越高,亮澄的黃色圓球半掛在空中,她的臉頰、脖頸漸漸感受到熱度,艾薩辛跟他的馬遠遠跑在前頭,拉開一段距離,黑色僵直的背影小如豆粒。米爾克感覺一股汗水細流順著額際淌下,潮濕的髮黏貼在臉頰上,又刺又癢,她不耐地隨手撥開,又在波妮的大屁股上打了一記,呵,好女孩,快走呀。真想快點到,她喃喃唸著,不知道音量大到足以讓身旁的辛西爾聽清楚,真想快點到車站。 辛西爾微笑。「不用急,早上第一班車還沒開出去呢。」 「咦?我、這個,不是啦……」她慌張失措地紅了臉。總覺得自己在那帶著笑意的紫眼注目下,會不知不覺把所有於她貧瘠的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都傾洩而出,包括她那說不上高貴又拙劣的企圖。米爾克低頭,這回也不在意波妮走得是慢是快,只想快點轉移話題。「那個……辛西爾小姐,請問,你對艾薩辛做了什麼?」 這該不會又是一個爛問題?她窘迫地想,視線膠著在塵土地上滾動的小石子,耳邊聽著脈搏緊張地鼓動著,她感覺到辛西爾的視線仍停留在她臉上,無形的力量擠壓著她如海綿般的腦袋,流出少許汁液;她卻聽到辛西爾以平靜的語調回答。「我只是約縛了他。」 「約縛?」 「該怎麼說?就像是我下了一道命令,要你不可以跨越我畫在地上的白線,不管在任何狀況下,你都必須遵守。」 「嗯。」米爾克似懂非懂地點頭,畫線、跨越、命令,在她腦裡捲入糨糊般的濃稠風暴。「所以,艾薩辛是因為這樣,才無法攻擊你嗎?」 「我只對他下了兩個命令;一個是,不可以有攻擊我的念頭和舉動。」 「另一個呢?」 「不可以主動跟班奈瓦蘭聯繫。」 不可以主動。不可以主動?車輪碾過一塊小石子,跳了一下,米爾克的屁股在車板上碰撞。「這麼說來,如果是班奈瓦蘭先生來找他的話……」 「那他自然可以把一切都說出來。」辛西爾微笑道。 牧場女孩歪著頭,看前方那殺手漆黑的背影,陽光圍繞著他的身形,如一圈炫目光暈,卻透不了那內裡的黑。「我覺得好奇怪。他只要留在這裡,班奈瓦蘭先生自然會找到他,這樣他就可以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了……他為什麼還跟我們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辛西爾說,接著低頭沉吟,「或許,他真的很討厭回去班奈那裡吧?」 道路逐漸寬闊,他們剛剛經過一處岔口,若是往左走,就是昨日米爾克賣牛奶的城鎮;路上有許多車轍行跡皆是往那個方向。米爾克刻意朝那兒望一眼,雖然看不到一台車、一個人,或是城鎮遠遠漂浮在地平線底端的曲線,她仍不覺挺起胸膛,似在驕傲地宣稱,她,米爾克,也可以去法克特利,即使只有微風、鳥鳴響應。 接下來的問題浮現在腦中,她怯生生地開口。「那,班奈瓦蘭先生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馬車緩緩繞過一個彎,一株古老的大樹立在轉角,粗大、彎曲的棕黑色樹幹滿是櫛瘤,它向道路的方向傾斜,如一個人彎腰、伸出雙手,整個身子弓成拱形,繁密的枝葉籠罩著半條道路的上方,陽光透過葉縫,打亮地面上一個一個小點,石子、沙土如鑽石灼灼生光。黯影也投在辛西爾的臉龐,如一隻深黑的爪子,在白晰上撫弄、攀爬。 馬車離開陰影下,米爾克喘了很大一口氣,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覺得冷、空氣卻窒悶;再度曝曬於陽光下,竟讓她覺得感激。她還不知道呀,遲鈍的女孩。辛西爾收回探索的視線,她沒撈出什麼,只有一些破碎的殘渣,不切實際的夢。「他也約縛他。」辛西爾說。 「啊?可以……我是說,一個人可以被兩個人約縛嗎?」 「基本上可以,而事實上,我就做到了。大概是因為,我們約縛的方向不同吧。」辛西爾歪著頭,看艾薩辛又重新落入她們的視線中。「班奈的約縛,我想應該是,要他無論如何都要聽從他的指令吧。」 「所以說……」 「對。班奈命令他要殺我,而我又命令他不得傷害我,當兩個命令相抵觸的時候,他的身體會出現變化,比如:嘔吐。」 「喔,聽起來好可憐喔。」米爾克同情地皺眉。他被兩種不得違抗的命令拉扯著,讓她想起自己也時時被兩種不同的情緒拉扯;她想離開,想飛出這個城鎮,但爸爸,她想起那背對著她、背對著全世界的孤單、痀膢身影。她終於下定決心要背棄爸爸了,一如以前卡鐸所做的,但,她真希望可以把那個未老先衰的男人從破敗牧場拖出來,從埋葬他與死去妻子回憶的墳墓挖出來,讓他復活,讓他重新看見世界。米爾克不禁發出佩服的嘆息。「不過,真好耶,這麼做,就可以讓別人照你的意思去做事了。」 「你也想這樣嗎?」 「有時候會呀,尤其是看到我爸爸……」 她又開始說了,幾乎重複昨天早上說的那些話。辛西爾任她說著,點頭,哼聲,話語如流水,滑過她耳際,又從另一端流出。她很單純,辛西爾想,就如一個牧場女孩一樣單純,單純的想要,但也會單純的背叛。她只希望事事如意順心,但卻沒想到,強迫得來的東西又有什麼意思。是的,她可以,班奈瓦蘭也可以,讓大多數人都聽他們的話,即使在尚未擁有國土力的現在,他們也有這能力,但那又有什麼用?如果連人的感情都可以用力量取得,那麼這世間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追求?但米爾克不會瞭解,艾薩辛不會瞭解,連班奈瓦蘭都不會瞭解;渴望擺脫自己命運的人,只想去掌控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命運。國土力卻是更隱微、更溫和、更底層的力量,幾乎與這個大地、季節運轉、生命輪迴、人心向隅融合在一起,那是一個未知的龐大世界,所涵括的,不是掌控,而是操弄。 操弄。她動動手指,微笑看著身邊聒噪的女孩,以及前方騎士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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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