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息著，黑暗在眼前搖晃，被隔絕的景色疏遠，串連成一道道流光線條，映著閃白、深紅、紫藍，如節慶時奔放的花火，爆出一團團不規則的光稜，似花、似臉孔、似惡鬼。薩汀感覺到心臟無法負荷地狂跳，胸腔因短促的呼氣而疼痛，他分不清聽見的是自己的腳步聲亦或是追兵的腳步聲，膝部小腿傳來隱隱痛楚，但他仍拚命地跑，像停下來就會死般絕望。

他聽見另一道喘息聲，沈重地跟隨。圖亞還在，薩汀感到安心了；但在跑得不夠遠之前，怎樣都無法安心。他們跑出塔樓，就著月光找尋到他們兩日前進入這座山谷的道路，往回走，或許他們就不會跟來，這些人的第一目標仍是前往西方，薩汀判斷他們應該不會再浪費時間回頭去找逃離的俘虜。只要他們逃得夠遠……

眼角瞄到在他前頭一兩步的圖亞突然撲倒，四肢重重落到地上，發出極大聲響，樹林裡傳來粗嘎的鳥鳴回應。薩汀趕緊上前。「圖亞，沒事吧？」

大個子遲鈍的四肢舞動，掙扎著要站起身，但一雙長腿卻像千鈞重，不斷往地裡沈。他秉氣，一手抓著薩汀，另一手撐著地面，用一種幾乎可說是由憤怒轉化而來的力氣撐起兩腿。「馬的……」

「圖亞，還可以嗎？」

「可以，快走……」

對薩汀來說，比他高壯的圖亞是個很大的負擔，他一手穿過圖亞的腋下，撐住背部，另一手緊抓他的手臂，幾乎可說是拖拉著他向前走。圖亞也在盡力擺動雙腳，兩人先是踉踉蹌蹌，接著似乎是習慣了，藉由互相支撐找回力氣，他們像是玩著兩人三腳遊戲的孩子，一跛一跛緩慢前行。

?u他們……還在後頭嗎？」圖亞喘噓噓地問。

「我不知道，剛才出來的時候，那些人還在發呆，然後又突然大吼大叫起來……不知道席安對他們做了什麼。」

幾乎是一開口唱歌，薩汀就知道了席安的意圖。或許別人聽不到，但席安的聲音卻清楚傳進他的耳裡，她要他帶著圖亞趁隙脫逃。幸好他經驗老道，一邊唱歌，一邊觀察，也才能抓准時機。只是他們逃了，席安怎麼辦？

「薩、薩汀，那是什麼？」圖亞突然緩下腳步，薩汀差點跌倒。

「什麼？什麼？」

「那個白色的東西，是什麼？」圖亞張大嘴，一手指向前方。

上坡路的頂端，有一個灰白色的影子立在那裡。看起來不像個人形，過於矮小了些，但又瞧不清究竟是什麼。不久，那影子動了動，突然往坡路的另一端走去，很快就消失蹤影。

「怎麼辦？」圖亞吞了口口水，卻感覺喉嚨乾澀得如火燒。

「繼續走。我記得是那條路沒錯。」

「但……」

「說不定只是眼花了，快走。」薩汀斷言，又扯著圖亞繼續前進。

會兩個人都眼花嗎？圖亞疑惑著，不過他知道現在可不是爭辯的時候，稍一遲疑就會落入敵人手中。他硬是拖著已虛軟的膝蓋，走上那灰白影子曾出現的坡路。不知走了多久，已轉往下坡走，他們搖搖晃晃地，只覺得四周兩側夾壁高聳的景色看來陌異而崢嶸，路途曲折，有時陡峭，有時又平緩。他們在一個岔路前停下。

「之前有岔路嗎？」薩汀問。

「我哪知道。」

他們走錯路了嗎？但薩汀仔細回想，他們的方向沒錯，確實走往當初進入這山谷的那一條路。但越過坡領之後，景色又變得陌生，他實在無法憶起當時走來的道路是什麼模樣。

「哪一條，薩汀。」

薩汀搖搖頭，「等等，我要想想……」

「沒時間想，我們離那裡還不夠遠。」圖亞低吼，不安地看著背後空無的寂靜小路。「隨便挑一條吧。」

「要是又繞回去，該怎麼辦？」

「可是我們總不能就這樣耗在這裡……」圖亞突然倒抽一口氣，「薩、薩汀。」

「怎麼？」

「又、又出現了，那個東西……」

薩汀也看到了，他眨了眨酸澀的眼，那一團灰白影子依舊在，立於其中一條岔路上，距離他們極遠，但已足夠看清他的身形。那手臂極長，近乎垂地，背脊朐僂的模樣，簡直就像……

「他動了，他動了。」

月光下，那一團影子如發光的青白火焰，緩緩地遠離，又停下來，然後繼續走。薩汀覺得他好像在等他們。他一咬牙，下了決心。「走。」

「去哪？」

「跟他走。」

圖亞一臉驚駭，「你發什麼神經？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你不覺得他像是在帶路嗎？」

「可是……」

「跟他走，我不覺得他會害我們。」

圖亞嘟噥著，卻又被薩汀拉著走。那團灰色影子似乎正像是在帶路，行走速度極快，不時停下等待，始終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灰白影子帶著他們左右繞彎，經過幾個岔路口，不知不覺間，夾於山壁間的小路變得寬敞，遠處暗色天空透著一抹灰亮，寒冷而清明，那影子突然停下來，彷如被太陽蒸發般，消失在一棟路邊的房舍前。薩汀雙眼始終緊追著灰白影子，但仍在一眨眼間丟失了蹤影，他看著那棟房舍好一會兒，越看越眼熟，接著突然大叫出聲，「到了！我們到了！」

「什麼？」

「是休息點，山下腳夫停歇的地方，我們到了。」薩汀扯著圖亞，用力拖行，圖亞不得不抬起腳步跟著走。幾乎跑了一整晚，他已經累得半死，但他在日出幽光下看見房舍前那一排休憩的長座椅，當下有如看見荒漠甘泉的飢渴旅人般，不顧自己的體力透支與胸腔疼痛喘息，奮力榨出最後一點點力氣。

到最後，兩人幾乎是互相拖拉著，才能到達給腳夫休憩的房舍。還沒走到長座椅前，圖亞膝蓋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上。薩汀被他拖累也同時倒下，不過很快就撐住，比他多走了幾步，接著上半身趴倒在長座椅上。

「應該……沒問題了吧……在這裡休息一下……他們不會花這麼多時間來追……」

圖亞覺得自己下半身沈重得動不了，只勉強撐起上半身，緩緩向前爬行。「我知道我不該問……但是，有水可以喝嗎？」

薩汀乾笑幾聲，但到後來卻變成沙啞的咳聲。「……咳咳，總會找到的，搞不好有腳夫留下來的東西……」他說著又站起身，到後頭的房舍裡去。

圖亞好不容易爬到長座椅的邊緣，勉強讓上半身攀上，接著就再也動彈不得。他雙眼朝上，看著日光由東邊漸漸上移，將天幕染成一片透明的灰，月色星辰仍停留在半邊天空，因逐漸染上白光而消褪。後頭傳來薩汀在屋內碰碰撞撞翻找東西的聲音，他還真沒想到薩汀的體力比自己好，也或許是因為過去這幾天來他太過頹廢。口好渴，圖亞用力嚥了口口水，尚未平復的喘息為氣管食道平添乾燒痛楚，同時卻又好想抽個水煙。

「找到了。」

薩汀將一個水壺丟至圖亞的腿上，自己也拿了個水壺，就口猛灌水。圖亞以顫抖的手打開水壺蓋，迫不及待地將清涼液體灌入喉中，清甜的味道滋潤了乾裂的疼痛，不顧水由嘴角流出，濕了上衣。彷如大地旱泥終於等到了雨水，他感覺自己又重新活過來。

「他們應該不會過來了吧……」薩汀喃喃地說，在長座椅上坐下，張開四肢。

水壺裡的水已經被圖亞喝光了，他倒了倒水壺，讓剩餘的液體流出，又將嘴湊上水壺口，吸吮著附著在金屬上僅有的濕潤。「薩汀，你怎麼知道要逃？」

「咦？是席安告訴我的。」

圖亞一愣，抬起眼。「她什麼時候跟你說話的？」

「給藥草的時候，」見圖亞一臉狐疑，薩汀解釋，「那時候你在睡覺吧。」

「那，是她要你唱歌的？」

「對，大概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薩汀拋掉空空如也的水壺，大眼東溜西轉，又在找尋房舍內有沒有其餘飲水或食物。

「她對他們、對他們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

圖亞手一鬆，水壺落到他腿上，轉了一圈，滾落在地。想起那些聽薩汀唱歌聽到發楞的人們，他還以為…還以為……「薩汀，你想，她為什麼要救我們？」

薩汀舔了舔唇邊殘留的水痕，日頭已透出山巔，傾斜下亮彩黃光，攀至他的腳前。土地裡蒸散出夜晚寒氣，他不覺顫抖了下，苦澀一笑。「我也不知道。」

「她不是叛徒嗎？那她幹嘛救我們？幹嘛救我們？」他彷似十分痛苦地整張臉都扭曲了，閉上眼，持續喃喃唸著，直到化在嘴裡的呻吟成為輕微的打鼾聲。

薩汀看了看坐在地上，背靠著長座椅的邊緣就睡著的圖亞，接著自己也側身往長座椅上一倒，仰躺望著天空。道路兩旁高聳的灰黑山峰夾著一塊澄藍，陽光穿過那縫隙，落在他臉上，他承受著溫暖，閉上眼睛，光影在黑暗中畫出一道道優雅曲線。

「叛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