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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九章(1)
2006/07/15 23:59:39瀏覽117|回應0|推薦0

第九章

「奧帕……」窩在麥桿堆成床鋪上的布團微微顫動,發出聲音。奧帕身子趨前探看,見坦尼珥睜開眼,潮濕的黑髮黏附在額頭上,像是自那雙無神色的深重眼睛內流出的濃油。

「大人,你覺得怎麼樣?」

坦尼珥虛弱地乾咳幾聲,厚重被子底下,瘦弱的胸膛陣陣起伏。奧帕趕緊掀開布被,一手撫著坦尼珥的前胸,輕輕按摩著,坦尼珥的喉嚨深處發出濃濁咳聲,接著一側首,奧帕即時拿出一只小碗靠在他嘴邊,讓坦尼珥吐出卡在喉間的濃痰。坦尼珥又咳了幾聲,重重地呼吸,鼻息間發出尖銳而不均勻的氣聲。

「奧帕,我們在哪裡?」

「在塔樓。你記得嗎?在昂鐸庇亞的故事裡,會經過一個蓋有許多塔樓的山谷,那裡的人說往西方去,就是昂鐸庇亞。」

「所以,我們到了嗎?」眼皮雖然沈重,他仍勉強睜開眼,但入目是一片混亂刺目的光影,在眼瞼深處重複堆疊,他承受不住重量,又閉上眼睛。「我們到了嗎?奧帕。」

「還沒。但再往西走一點,就到了。」奧帕輕聲說,為坦尼珥蓋上布被。

「奧帕,到的時候,記得叫醒我……」

「我會的,大人,我會的。」

坦尼珥嘴角微微一揚,又隨即放鬆。他尖銳的鼻息逐漸沈緩,彷彿將整個人的重量交予大地般,眼睛、嘴唇、肩膀、胸膛、手臂、雙腿,皆往下沈,宛如植物身札入地表的根部,生來即在這裡,也將永遠在這裡。奧帕凝視著坦尼珥纖細消瘦的側影,馬那諾家特有的挺直鼻梁和突出顴骨,突地變為凹陷而昏淡的柔光,他整個人的邊緣好似正要陷落,溶解為一顆顆不可見的粒子,為大地所吸收。奧帕伸出手,握住布被底下,坦尼珥只剩一層薄薄皮膚覆蓋、骨節突出的手,嘴裡小聲吟唱咒文,如低迴的安眠曲。雖然他知道或許沒有用,他感覺不到手掌底下握住的冰冷有任何回應震動,他知道吟唱的咒文無法傳至昏睡的人的耳裡,但他還是試著這麼做,直到耳邊迴盪著咒文被擊打回來的鳴聲。

「大師?」

奧帕抬起臉,見斯洛瓦拿著一個大木碗,彎身站在他面前。木碗內是冒著蒸騰熱氣的菜肉湯,是山民慷慨贈與的禮物之一。奧帕接過木碗,低聲道謝,慢慢吃著氣味清淡的菜肉湯。奧帕和斯洛瓦都坐在坦尼珥的身邊,四個士兵中,兩個坐在靠門邊,另兩個比較靠近角落的俘虜,席安坐在奧帕與門口守衛之間,所有人,包括俘虜,都手捧一木碗,吃著他們在這山谷內最後的晚餐。

席安囫圇吞下碗裡的菜肉,眼光悄悄溜向奧帕。老人即使靠牆而坐,仍挺直背脊,堅立的骨樑彷似從未放鬆過。她將木碗放在地上,以袖子擦拭嘴角湯漬,接著起身走向奧帕。

「師傅。」她垂手靜立,等著奧帕抬頭。「師傅,明天要出發,是不是得往更高處走?」

「看起來並沒有差多少,不過,可能還得越過一個山嶺。」

「那麼,是不是要再給大家一些藥草?」

奧帕看了看席安,眼神又轉過其餘人。「我看大家都好多了,這種症狀,適應以後就沒什麼問題了。」

「是嗎?我只是擔心若再往更高處走,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奧帕隨即說:「還剩多少?藥草。」

「若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還可以用上三天。」

「那,先發一天分給大家備用,有需要的人再給。」

「是,師傅。」席安說,輕巧轉身,走到角落裡拿起包袱,由破舊的麻布袋裡掏出一些深青色的乾藥草,開始一一發給眾人,先給奧帕、斯洛瓦與士兵們,最後,她走到薩汀和圖亞的面前。

圖亞已經吃完他的晚餐,背靠著坐在牆邊,兩手抱胸假昧。多日沒刮的鬍子長得更茂盛,幾乎掩蓋了整張臉,只露出個大鼻頭跟一雙眼睛,在這些部位仍依稀可見紅腫逐漸消褪的舊傷。薩汀坐在他身邊,慢吞吞地吃著菜肉湯,雖然衣衫襤縷,不過他的狀況看來比圖亞好多了,席安曾聽過薩汀跟其餘士兵要刮鬍刀修面。他的神情憔悴了些,但沒有圖亞那般全盤放棄的沈淪,看見席安走近,薩汀抬頭,臉部沒有表情,但眼裡閃動著歡迎與失望的拉拒。

席安微微彎下身,將藥草放入薩汀手中,她小聲說:「這些是給你跟圖亞的,我知道他不理我,所以你幫他收著。」

薩汀點頭收下,本想開口道謝,但顧慮於士兵們監視的眼神,話語又縮回喉頭。他正想收回手時,席安的手指卻勾住他,只是一會兒,旁人眼中不到一瞬的時間,隨即放開,但薩汀頓時感覺有股電流從那短暫的接觸中傳至他的體內,同時,他聽見微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今晚,請你唱歌。」雖然很小很小,但很清晰,而且是席安的聲音沒有錯。薩汀不覺抬頭瞪大眼,搜尋著席安疲倦而無神的綠眼。他再度忍住不開口,只是等待著。

「提議你要唱歌,今晚,讓他們聽你唱歌。」席安嘴唇沒有動,但聲音又響起。薩汀不能理解席安的要求,卻還是微點頭,若無其事地收下藥草,又捧起自己的碗吃食。席安悄然退開,他們之間無聲的交流好似從未發生。

真要照她的話做嗎?他不知道那個女人在想什麼,初時只覺得她有趣、有故事可說,吟遊詩人的天性讓他的心蠢蠢欲動,而他的直覺也沒錯,跟來這一趟路,果然讓他見識到以前從未想過的更華面貌,光是這座不為外人所知的山谷就足以讓他唱上三天三夜。如果他不是俘虜,有時間跟山民們交流,聽聽他們流傳的歌謠……他的眼不由自主地飄向席安,她抱著自己雙膝,與眾人皆保持距離,迴避著接觸,但明顯地較靠向奧帕。這是表示她又回到師傅身邊了嗎?薩汀有些失望地想著。但她究竟要他做什麼?

這個女人是叛徒。一旦曾經背叛過,就永遠會是個叛徒。腦海裡響起圖亞在憤怒之餘叫囂的話語。薩汀閉上眼睛。他至目前為止遊走四處,也見過不少叛徒,但他不知道圖亞說的話是對還是錯,用在席安身上更是說不准。他想相信席安,但被背叛、捕捉的記憶仍深深攫住他的心,以及奧帕……他始終不敢望向黑衣老人冰凍似的眼,那裡頭有被歲月、現實、夢碎和欲念所腐蝕剩下的黑暗殘餘。真要做嗎?他不敢完全信賴席安,但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就只有這麼一個機會,錯過了就沒了。

一個士兵走過來收拾他們吃完的空木碗。士兵不與他們交談,也迴避著視線接觸,但當他正要離去時,薩汀突然出手拉扯他的手臂。「大哥,請問一下,我的豎琴呢?」

士兵先看著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視線順著那隻手,來到薩汀臉上,他抖了抖臉皮,手臂一甩。「你要幹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豎琴在哪裡,大哥。」薩汀張嘴笑,一臉真心誠意。

似乎是被那張笑臉軟化,士兵回答:「大概都收起來了。這一路沒人丟東西,所以你的豎琴應該還在。」

「真是太好了。那個豎琴不僅是我的吃飯工具,也是我的寶,是我師傅留給我的,可不能亂丟哪。」薩汀涎著笑臉,又靠近士兵,「大哥,為了感謝你們,今晚讓我唱首歌,怎麼樣?」

「唱歌?」

「是哪是哪,」他猛點頭,讓捲舌音重的更華腔跑出來,「我本來就是個吟遊詩人,這幾天不唱歌,早悶死啦。讓我唱首歌,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士兵有些無措地望向其他同僚,以及隊長。接收到詢問,斯洛瓦開口。「你為什麼想唱歌?」

「這兩天是我們最近住得最舒服的兩個晚上,有屋頂、有火,還有食物,棒呆了。不過我想,接下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享受。愉快的時候都要唱歌的嘛,不是嗎?」

「誰規定的?」斯洛瓦冷冷地說。

「沒人規定,怎麼樣都可以,」薩汀聳聳肩,「我只是在想,像這樣的夜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有……」

斯洛瓦環顧四周,接收到幾個士兵的怨視,明白他們都累了,也包括自己。他們這一路如在叢林中莽撞前行的野獸,不知目標,只盲目闖向險阻,而他們所守護的領主大人,一路上昏迷不醒,他們有平安返回的機會嗎?斯洛瓦看向奧帕,老人無情的眼回視。

「若不要太吵鬧,打擾到大人,就沒關係。」奧帕說。

「好吧,」斯洛瓦對著薩汀說:「只唱一曲,其他人不可以附聲或是跳舞。」

「沒問題,那麼,」薩汀笑得瞇起眼,看著站在他旁邊的士兵,「大哥,可否幫我拿我的豎琴過來?」

那士兵倒是很聽話地走出塔樓,到停放在外頭的馬車上找尋堆在裡頭的行李,過了不久,他拿了把小豎琴走進來,交給薩汀。看見他久違的樂器,薩汀露出真心喜悅的笑容,先是用衣袖擦拭棕灰色的木邊,接著扳了下十指,一手劃過每一根弦,清脆的音階在空氣中顫動,他感覺自己的心也震了一下,因漲滿樂音的美麗而心凝著。他開始調音,一根一根弦輕撥、傾聽,仔細地將每一根弦、每一個音準都依照自己嚴苛的標準調教過,沒注意到其他人都凝神看著他的動作,細聽每一次手指播弄下流洩出的音符。

最後一個音調整完畢,薩汀畫出幾個和弦,喜悅、溫暖、悲傷與失落,繞樑迴響,他滿意地再次擦拭木製把手。

「可以了嗎?」一個士兵問。

「沒問題,音都調好了。」

「你要唱什麼?」

「這個嘛……」薩汀的大眼骨轆轆地溜轉一圈,「就唱首我以前在老家學過的歌謠,如何?」

「叫什麼名字?」一個較年輕的士兵已在靠近薩汀的位置席地而坐,遮掩不住興奮的眼神看著他。

「昂鐸庇亞。」白牙亮閃閃。圖亞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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