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每一次面臨戰鬥，阿蘇茲都覺得自己會死。但是他沒有死，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在火槍彈丸與箭矢飛射如落雨的戰場上，在暗巷內與敵人肢體撞擊的拚搏中，在無數刀劍刺透身體的創傷後。他活了下來，活到現在，走到這裡。陽光從他的背後上升，越過深谷對面桀傲崎嶇的黑山，如一束強烈熱火打在他的背上，面前敵人高舉的劍亮晃晃反射著白光，彷彿令人無法逼視的虔誠，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退，勉力撐住猶豫不決的雙腳，站定不動。

阿蘇茲和卡羅沿著山谷邊緣開鑿的道路往下跑，沒前進多少距離，不意撞見了躲藏在轉角處後的敵人。兩個手持劍的男人突然現身，就像從山壁裡迸出來一般，嚇得兩人及時剎下腳步，兩方尚未及攻擊防禦，冷箭隨即逼來，阿蘇茲側身躲過，但卡羅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見卡羅鬆了手中的劍，跪倒在地上，他聽見弓弦與箭矢在空氣中的震動，顧不了那麼多，一彎身拉起卡羅急急往後退，卡羅隨著他跑了幾步，卻腳一軟，坐倒在路邊。阿蘇茲心裡急，用力扯著卡羅的手臂，試圖再將他拉起來，但卡羅高大的身軀如沈重的頑固石頭，阿蘇茲拖著他在黃沙地上行走幾步，然而敵人早已追上來。

「隊長，快起來！」阿蘇茲著急喊叫，試圖再拖前幾步，然而卡羅的身體已經完全放棄了，阿蘇茲低頭對上他的眼睛，一股深黑寒冷已攀上瞳孔深處的亮點，陷入泥淖卻不求救，阿蘇茲不禁打了個寒顫。然而，他也注意到，卡羅的眼睛此時卻是無比透亮，澄清如鏡，反映自己的臉孔，睜大的眼、扭曲的嘴形、蒼白無血色的消瘦面頰。死亡的面容。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阿蘇茲愣住，想著。突然森冷銳光突擊，阿蘇茲鬆開卡羅，俐落地向後一跳，以劍格開，擋下殺氣。山崖邊緣的走道相當窄小，那兩人一前一後地追趕上來，一人攻擊，被阿蘇茲逼開，另一人又趁隙補上，他們輪番上陣，他卻無暇休憩。阿蘇茲感覺到自己在節節敗退，緊握劍柄的手掌酸痛，手臂承受巨大壓力，好像連骨頭都要震碎。白銀劍光閃爍，在眼角留下一道道虛浮殘影，他分不出哪樣是真、哪樣是假，匆忙應對，卻不知自己大半時間只是在白費力氣。

持續陷入這種戰鬥，有多久時間了？汗液由額間流下，濕濡地浸漬眼睫。他覺得像是一年、十年、一百年。總是同樣的感覺，一如他還是個孩子時，被家貧的農夫父親送入軍隊，一如他第一次拿起刀槍弓箭，一如第一次上戰場，一如第一次殺人，總是同樣的感覺。某種激情的元素在體內流動，竄送至四肢，他的動作變得無比靈敏，思緒卻渾沌不清，只能感受到耳邊顫動的血液鼓動叫囂，如受困的蝴蝶在腦子裡拍翅亂飛。什麼都不用想，躲開、擊刺、向前走。你可以沒有感覺。

他開始沒有感覺。除了戰場上與敵人面對面、與死亡擦身而過時帶來的心跳，與由恐懼激起的狂暴和震怒，他不再有感覺。只有此時此刻才是真實的，劍光直逼眼前，沸騰的血液由傷口噴濺出，一招一招費力地擋下，被逼入死角，仍不敢眨眼，試圖由綿密攻擊中找出縫隙。突然對方朝他的小腿骨踢了一腳，阿蘇茲吃痛，腳一軟單膝跪地，緊接著，劍氣由下向上劃過他的下巴，他側身避開，同時感覺到一股撞擊力道襲來，把他打得整個人向右一歪。阿蘇茲右手仍緊抓劍柄，翻身在地上打滾了數圈，空出的左手費力抓住崖邊岩石穩住身體。他聽見山谷底下的風呼嘯，吹翻他的身體。頭昏腦脹的瞬間，阿蘇茲發現自己上半身掛在邊緣晃蕩，急忙使力穩住，看見深邃山谷就在眼下，遙遠渺小的風景卻有股逼人氣魄，讓他心神一震，全身發軟，不得不收回視線。

敵人以極快的速度追上，阿蘇茲翻身坐起，掙扎站立，同時發現自己全身幾乎是傷痕累累。衣衫被銳利的劍劃破，底下皮膚也縱橫一道道噴血的傷口，幾次遭遇拳腳攻擊的手臂雙腿沈痛喊叫，臉頰泛著汨汨血河，他劇烈喘氣站立、挺胸，及時擋下一擊。阿蘇茲踉蹌後退數步，攻擊的敵人也跟進，毫不留情的攻勢從未斷絕。眼角瞥見前方道路上卡羅的身影，他已經倒下，趴在席安的膝上，而席安身後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阿蘇茲，他沒看見那人的臉容，只見他穿著黑袍，一頭銀亮短髮。

再度擋下一記猛攻，阿蘇茲感覺兩條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幾乎連劍都快要拿不住，他向後退，背抵上崖邊岩石，他頓時覺得這岩石是自己一生的依靠，直想就此歇下，但他們不肯，他們總是不肯讓他歇息，他的父親、曾經有過的長官、隊長、頭子、敵人……

「要到什麼時候？」

敵人望著他，森冷的目光沒有一絲情緒，那是完全排除了人性的眼睛，軍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阿蘇茲知道自己身上的傷應比想像中要多、要重，失血讓他的體力快速減弱，然而他沒有感覺，他只知道自己該向前走。阿蘇茲顫抖地舉起劍，身子用力向後頂，脫離曾經支撐著他的岩石。「要到什麼時候？」

阿蘇茲這時才看清，敵人只剩下一人。或許有機會，他想，幾乎將全身力氣都擺在高舉的劍上，承載著他碎裂的一生與破滅的希望，奮力向下一揮。他沒有擊中，對方側身躲開，阿蘇茲像是撲了個空，往前衝去，腳步踉蹌停不下來，直直奔向道路邊緣。他的雙眼往下探，看見底下迴盪狂風的空谷，細細的白色溪流攀附著地表，蜿蜒流去，沿岸旁錯落稀疏的植物遠似一塊塊濃密的顏料碎塊，點點散佈在白色溪流與土黃坡地之間。強風由山谷下往上奔，擊打他的臉，強烈壓力卻如一雙手拖住他搖晃不穩的身體，衝擊的力道讓阿蘇茲往前，強風卻又將他推回，他卡在邊緣，一前一後遭受夾擊，半吊在那兒，進退不得。

你可以選擇，他恍惚想著，你可以選擇。聲音化為堅定的意志，沈澱下來，他抓回掌控自己身體的力量。你可以選擇。他雙手向前，穿破風的力道。太陽已越過對面山頭，斜掛空中，灑落金光於奔流溪水，看似承載輕盈的重量，急急向前逝去。他只知道向前走。躲開、攻擊、向前走。他覺得身體輕盈，像要飛起來一樣，從沒有過這麼舒暢的感覺。阿蘇茲不禁微笑，向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