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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5 19:16:36瀏覽112|回應0|推薦1 | |
背離半月形的海灣,席安一行人沿著崎嶇碎石子路往內陸走去。墨黑岩脈的斷面如階梯,風化痕跡好似人工穿鑿,一層層向上升起。臨海邊樹木不多,光禿禿的岩石景象在逐漸步入山稜中段時改變,一叢叢矮小、草葉深綠的樹叢由岩石縫細內冒起,立在斜坡上低頭迎風,如堅忍戍守的士兵。 他們沿著山邊路徑繼續往南走,根據漁村裡的人說,再過不久即可看見藍森林。卡羅問藍森林是否真會發藍光,村民們卻也是說法各不一;有人說完全沒見過,也有人說曾看見南方夜空有藍光照映,但對他們而言,藍陽樹只是在這一帶生長的某種防風林,既不稀奇,也不有趣,況且除了那一片丘陵地帶,也無法移植至其餘地方,說來也是一種非經濟作物,自然少有人理會。 席安曾與彌麻奶奶談過,知道奧帕跟坦尼珥一行人確實曾經過這個漁村,也同樣問了往藍森林的方向,並請彌麻奶奶為當時陷入時睡時醒狀態的坦尼珥治療。 「你說那個孩子呀,」彌麻婆婆直起身,將由濕潤岩岸採起的海草放入掛在背上的竹籃子裡,「我記得,才剛離開不久,五、六天前吧,我還記得。」 「他的狀況怎麼樣?很嚴重嗎?」席安跟在彌麻奶奶後頭,小心翼翼地踩著陽光下看來油亮的平坦岩丘。 「很不好,」彌麻奶奶又彎身使勁拔了一簇海草,眨眨眼,「狀況很不好,我跟那個人說,這孩子的狀況不適合再走了,應該找個地方靜養治療,可他沒聽我的。」 「很不好是指……」 「他已經幾乎無法清醒了。這裡壞了,」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能呼吸,長久以來就是這樣,是靠藥物撐到現在。」 「奶奶給了他什麼藥?」 「沒什麼,一點順暢呼吸,跟安眠的藥。」大約是看竹籃子幾乎已裝滿海草,彌麻奶奶挺直腰回身,看了看泛著平靜波濤的海。「給再多也沒什麼用。」 給再多也沒有用。席安坐在馬車上,試著拋出意識,直達遠端。在遙遠模糊的視線中,那歪倒、淡漠的身影,她似乎可以感覺到能量也變得稀薄。然而,奧帕仍沒有聽從彌麻奶奶的建議,一意孤行,往藍森林走去。 「一定要走那個什麼藍森林嗎?」阿蘇茲低沈無生氣的聲音在馬蹄聲中繞旋。 「你沒聽那幾個漁夫說呀,如果繞路,會多走上五天,若不繞路直接穿過森林,不到三天就可以過了這座丘陵到內地,接下來就離輸那婆羅迦不遠了。」圖亞粗聲說。 「喔。」阿蘇茲拉長音調,懶洋洋地靠坐在馬車座位上,隨手將頭巾拉下包覆在臉上,不顧一路顛簸,就這樣睡去。 圖亞看了他閒散睡姿一眼,轉回臉瞪視前方另一輛馬車。「藍森林什麼了不起……」 約莫走了半天時程,終於接近藍森林的邊緣。土黃色丘陵隆起於黑色岩山上,那一片怪異樹林就沿著丘陵生長,地勢低矮如柔軟的波浪,上頭覆著一層看似堅硬的黑綠色澤,凝重沉落,金色夕陽也不能穿透,全數為黑所吸收。他們下了馬車,站在這一片樹林前,四周幾乎無人跡,因為地勢狹隘的影響,附近也沒有村莊,觸目所及只有這一片特異樹林侷限地生長著。 「到這裡就沒辦法騎馬。」圖亞自言自語道。他站在樹林前,伸手摸摸藍陽樹粗硬的黑色樹幹。藍陽樹較矮小,只比一行人中個子最高的他高上一點。圖亞皺眉看著裡頭盤根交錯的枝葉,小聲咕噥:「馬的,這是要我怎麼走?」 「圖亞,過來紮營。」卡羅叫喚。 卡羅使喚眾人紮營卸下行李。由於預期接下來的路程不好走,藍森林低矮窄小,出了森林以後進入的輸那婆羅迦領地,據說地勢皆是高山深谷,他們已經無法再裝作載貨的流浪商人,因此在那漁村時,卡羅已將大部分貨物處理掉,能賣的就賣,不能賣的小東西就用送的。他看著緊密交纏的樹林,心中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入夜後,只剩海風呼吼,伴著微微潮聲,藍陽樹堅硬的樹枝與寬闊樹葉幾乎文風不動,靜謐地佇立著,彷似在守候什麼。席安注意到,除了風聲,這一帶幾乎沒有其他聲音,森林裡該有的聲響,動物低鳴、蟲聲唧唧,全都沒有,她拋出意識飛越森林,卻幾乎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視線被一層黑霧籠罩,某種力量壓下,她感覺自己如匍匐在地,雙眼凝視黑暗的地面。 但她幾乎無法移開視線,席安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力量所吸引,即使一再告誡自己,眼角的餘光仍不自覺瞥向森林。她覺得額際隱隱生疼,體內力量的脈動在跳躍,又如同在流逝,被某種無名的力量所汲取。 「藍森林沒什麼,但聽我說一句,ㄚ頭,別去。」彌麻奶奶以不似她年紀的矯健步伐攀上裸露岩層,「我也跟那個人說過,但他沒聽。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為什麼不能去?奶奶。」 「我們是無所謂,但是你這種人,最好不要進去。」 「那裡頭有什麼?」 彌麻奶奶一手扶著背後的竹籠子,輕巧地踏上宛如台階的岩層小路,到了頂端後,她停下,等著席安也踩上來。她卻沒再說話,只是看著一手抓著長袍下襬,因不熟悉路況而有些狼狽的席安,小眼內的光亮宛如她以骨針縫起傷口時那樣,炙熱而專注。 「奶奶?」 「你跟那個人一樣,是吧,ㄚ頭。」 「奶奶,其實你本身的資質跟我們差不多……」 「不不,不一樣。」彌麻奶奶搖首,轉過身,滿載濕淋淋海草的竹籠子推壓在她背上,讓原就瘦削痀膢的肩膀沈下幾分。 席安看了有些不忍,上前一步。「奶奶,讓我幫你拿吧。」 「沒關係,別看我這樣,我還挺得住。」她搖手退開,調整了一下背上竹籠子的位置。「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很久以前,也有個渡海來的法師這樣跟我說過。你們稱我們這種人為醫者,他說,醫者跟法師很像。但我知道,我們不一樣,我們這裡的醫者,跟你們對岸來的人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彌麻奶奶沿著由雜草中勉強分出的小徑邁開步伐。「你沒發現自己少了什麼嗎?」 席安本想跟上,聽到這句話,卻猝然停下腳步。席安可以看得出來,彌麻奶奶同樣有法師的資質,她選擇成為一個醫者,然而,卻是個不念咒的醫者;在更華大陸,他們被稱為藥士。席安跟著彌麻奶奶一整天,發現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沒一樣跟咒語和符文有關。她不念咒、不畫符,只用草藥、手術為人療傷治病。在席安看來,彌麻奶奶浪費了自己的天賦,那力量如狂風中微小的燈火,即將滅去,為黑暗擠壓得不剩一點空間。眼見力量之流蒸散流失,席安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泉源也逐漸乾枯。 「彌麻奶奶,你們很久沒有法師了,是吧?」 彌麻奶奶忽然低笑一聲。「那個人也問過這個問題。」她腳步不停,沿著雜草小徑往山岩上走,那座立於突出黑色岩石上的小屋由頂端緩緩冒出。「我沒見過法師,唯一只在幾十年前見過那個對岸來的法師,還有這幾日見到了你們兩個。」 「難道你不覺得,那力量……這樣很可惜嗎?」 「可惜?」彌麻奶奶稍轉過頭,望著席安,發出如咳嗽般短促的笑聲。「可惜什麼?法術技藝已經不靈了,你不也看到了嗎? 「那一天也是,那個人想哄那孩子入睡,卻怎麼唱都沒有用。早就不靈了,我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事了。」 「可是我看見你們還有在使用符文。」 「哪裡?」 「屋樑下,還有船上,用灰碳畫的符文。」 「那只是傳統而已,大家都知道,以前這些符文有保護的功能,不過現在沒人認真看待了,大多只是依照以前的樣式畫而已。雖然這樣想,每回蓋新房子、造新船,沒這些東西看來還挺奇怪的,所以大家還是照畫。」彌麻奶奶擺擺手說。 他們走上岩山頂端,黑色岩地上覆著薄薄一層青綠野草,鑽入岩縫的草莖濕滑,佈滿海洋微鹹潮味。小屋孤單矗立,任海風侵蝕石灰牆,屋後有只大鍋爐,一個矮小的中年婦人蹲在爐灶前,專注看著火,蒸騰霧氣飛升,迅速淡入風中,與透明海天融為一色。 「就算覺得可惜,我也不想成為你們那樣。」彌麻奶奶喃喃說道,彎身卸下背上的竹籠子。席安幫她接住籠子放在地上,濕潤海草滑過手心,流下黏稠的液體。 「ㄚ頭,」彌麻奶奶又開口,她兩手扶著腰,看向南方。「我真的得告訴你,最好別進藍森林。」 「藍森林裡到底有什麼?奶奶。」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她緩緩地說:「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經過那森林無數次,年輕的時候還會好奇,現在已經不想問了。對你們來說,應該會看得更清楚些。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奶奶……」 「那森林已經很少發亮了。至少我好幾年都沒看到了。」 藍森林不是藍色,只是一片綠黑,堅硬的樹枝宛如覆蓋一層黑漆,暗綠樹葉如巴掌般大,邊緣參差不齊,薩汀摘下幾枚葉子試著丟進火堆裡,發現這種葉子葉肉雖不厚,燃燒的速度卻很慢。薩汀和阿蘇茲見了,砍下一大把葉子,丟進火堆中,暗綠色澤以極慢的速度融入紅黃火光,延續焚燒時間。 相較於席安說不出口的緊張,其餘幾人倒是很放鬆。阿蘇茲和往常一樣,早早就抱著酒壇猛灌,入夜後沒多久,已醉倒在火堆旁打盹。其餘尚未倒下的三人狀況也差不多,他們喝著從漁村交易來的葡萄酒,薩汀一手抓著自己的小豎琴,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手播弄,模糊而輕柔的和弦在火光中跳躍。 「唱點有趣的,薩汀。」圖亞一手推推薩汀的肩膀,喝了口酒,突然吃吃笑起來,鬍渣底下的臉通紅。 「我昨天學了幾首當地歌謠……」 「唉,誰要聽那個,我要有趣的,真正有意思的。」圖亞大叫,湊近薩汀對他擠眉弄眼,又噗斥一聲張口大笑。 「這裡可不是酒館。」薩汀笑著說,擺在琴弦上的手指卻忙碌地動起來,原先清脆音調突地轉為短促、機敏、輕鬆的單音,一串俏皮的旋律流洩,如快樂的精靈舞動雙手雙腳。 「嘿,這個好,就是這個,唱吧,唱吧。」圖亞高聲大笑、擊掌,兩手高舉搖擺。 回頭來,姑娘唷,回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看看你的嘴, 轉個身,姑娘唷,轉個身,讓我看看你的手,看看你的腿, 小生我什麼也不要,嘿,什麼也不要, 只想看看姑娘你的眼,看看你的嘴,摸摸姑娘你的手,還有摸摸你的腿……
圖亞哈哈大笑,龐大的身子站起來,隨著薩汀的樂音歌聲笨拙地舞動手腳,他一手拿著酒杯,兩腳踩著凌亂的拍子,沿著火堆走跳,拉長的影子像東倒西歪的蜘蛛,席安看著他投射在森林暗處的身影,一抹不悅的閃動晃過眼前,她下意識地側臉一避,心跳加速。 圖亞拉著卡羅站起來跟他一起跳,黑鬍子男人喝得微醺,但卻有點羞赧,眼瞳不安、閃爍,想拒絕圖亞,卻又被他拉得團團轉,笨拙的腳步幾乎踩到自己,他忙狼狽地穩定身體。躺在地上的阿蘇茲突然醒來,發出怪笑聲,跟著薩汀一起唱和,聲音粗嘎難聽。 小生我什麼也不要,嘿,什麼也不要, 只想看看姑娘你的眼,看看你的嘴,摸摸姑娘你的手,還有摸摸你的腿……
阿蘇茲唱起歌來音調節拍紊亂,粗啞嗓子和薩汀溫柔俏皮的聲音配在一起,像是壞掉的樂器,但他不以為意繼續唱,薩汀似乎也未受影響,自顧自唱著,黑瞳散發暖暖笑意。不協調的聲音卻像搔刮金屬的刺耳聲響,席安背轉過身子,面對森林,看見光亮拉出圖亞和卡羅舞動的影子,扭曲蠕動,時而被黑暗拉扯,時而投入暈亮火焰。火堆燃燒的煙霧隨著海風輕扯,飄向森林,席安在恍惚間感覺意識被一股力量壓下,漸漸沈入地表,一隻眼在迷霧中瞪視著森林的黑暗,另一隻眼由地上觀看,穿越地底深洞。突然她看見一抹影子走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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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