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花了兩天走出登岸的摩西陀勒領地，進入甘達訶，為了付過路費而耽擱半天時間，又花了兩天時間一路打聽、跟隨，來到據稱有藍森林的海岸。那不過是一個小漁村，海岸是細緻的岩粒，呈半月形往下融為淺藍水痕，可見底下清澄沙粒鋪展，直到顏色漸次染濃。海灣旁是突出的黑色岩岸，如兩座守護礁石、門下廊柱，迎著海，也推拒著海。

「我記得你們說的那些人。」皮膚曬得黝黑的孩子，踢著扯裂短褲底下的赤足說：「好幾天前就走了。」

「是幾天前，你記得嗎？」薩汀一腳跪地，眼與那孩子齊高。

孩子擤了擤鼻涕，扳著手指算，斜眼望藍天。「三天、四天……我不記得了耶。」

周遭圍繞的孩子發出一陣轟笑，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開始在砂石地上跳著奇怪的舞步，一邊喊道：「不記得，不記得，齊齊亞不記得，不記得，不記得……」

叫齊齊亞的孩子有些難為情，但仍憨笑著看幾個陌生人，指甲塞著泥巴的小指互相鉤著，咧嘴笑時，鼻涕流到唇上。薩汀微微一笑，安撫似地摸了摸齊齊亞的頭頂，站起身。「那你們誰記得？」

孩子們停止笑鬧，靜了下來，淺色眼瞳交換嘻笑視線。其中一個孩子開口，「彌麻老奶奶一定記得。」

「對，彌麻奶奶。」

「彌麻奶奶記得，因為她幫那個走不動的大哥哥看過病喔。」

「彌麻奶奶很厲害，什麼都知道。」

「白頭髮的老先生請彌麻奶奶看病。」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搶答，如被清晨的吵鬧麻雀環繞，圖亞露出不耐煩又好笑的神情，正想開口喝叱，薩汀卻早一步說話。「好了好了，大家安靜一下，一個一個說。就由你開始吧，齊齊亞。」

男孩用手臂抹去唇上鼻涕，笑著說：「我記得，我記得，彌麻奶奶幫叔叔問的人看過病。」

「是那個走不動的年輕男人嗎？」

「對，那個大哥哥好像很不舒服，一直都沒有醒，有兩個人抬著他去彌麻奶奶的家。」另一個頂著蓬鬆灰髮的女孩搶著回答。

「彌麻奶奶是誰？」

「彌麻奶奶幫我們看病。」幾個孩子同時回答，最後看病二字如回聲。

薩汀與席安交換了下視線，又繼續問。「是誰剛剛說白頭髮的老先生的？是你嗎？還是你？」

個子稍高，骯髒黑髮蓋住眼睛的男孩舉高手。「我！是我！」

「好好，我知道，你說。」薩汀笑說。

「他們來的時候，是我爸爸去幫他們搬行李的。白頭髮老先生很有錢，給爸爸他們好多錢幣。可是老先生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因為那個大哥哥一直不起來。然後他就問爸爸，這裡有沒有醫……醫……」

「醫者嗎？」席安問。

「對，對，醫者，他說醫—者。」男孩說，謹慎地重複用字，盡量去除慣有的捲舌音。

「所以你爸爸就帶他們去找彌麻奶奶了？」薩汀接著問。

小腦袋猛點，小手猛揮，還想再說什麼時，一旁又有人插嘴。「彌麻奶奶給了他們藥，我看見阿南大叔去採藥。」

一時之間幾張小嘴又轟鬧起來，嘰嘰喳喳搶著說話，清脆童音卻是柔軟儂語，像是唱著一曲走調的和弦。「好了好了，可以了，」薩汀揮手引起幾個孩子注意：「你們能不能帶我們去找彌麻奶奶？」

「叔叔，你也要看病嗎？」

「叔叔，跟我來！」

幾個孩子已經沿著砂石道路跑開，一邊朝著他們揮手。卡羅要阿蘇茲留下看著馬車及貨物，卻發現懶洋洋的男人已經不知何時跑回馬車上，倒在座位前假昧；卡羅只得將圖亞也留下來。其餘三人隨著孩子沿海岸邊的小路走，往上轉入岩石岸壁，村莊就在山稜上頭。孩子們又跑又跳地穿過小小漁村，大人們都坐在自家門前休憩，冬季不出航的漁夫補網曬太陽，婦女在乾地上鋪排魚乾，一行人經過時，皆投予好奇神色。他們注意到有幾個男人跟過來。

「老大。」薩汀悄聲說，對卡羅使眼色。

「沒關係，跟他們打聲招呼。」

卡羅轉身，正要向走在最前頭一個矮小結實的男人說話時，旁邊一個孩子蹦跳過來，拉住男人的衣角。「阿南大叔，他們要找彌麻奶奶。」

阿南伸出粗大的手，摸了摸孩子的頭，接著轉向卡羅。男人似乎還算年輕，但臉龐卻滿是被歲月擠壓、刻蝕的紋路。「你們找我母親，有什麼事？」

原來醫者是他母親？卡羅心內有點驚愕，但壓抑著未表露，不動聲色地觀察面前的漁夫。「我們聽這些孩子說，前些時候，這位彌麻奶奶曾為一個年輕人看過病。一個外地人。」

阿南淺色的眼珠轉了轉，兩手杵在胸前。「好像有這回事沒錯。」

「我們想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

卡羅正想說出準備好的答案時，卻聽見村子外頭傳來吆喝聲，接著是一個女人尖銳的哭叫。騷動像波浪潮，由遠而近來襲，急促腳步聲與驚慌吶喊韃韃踏在耳膜上。他們看見瘦高的男人抱著個男孩奔跑過來，男孩已失去意識，隨著男人的奔跑手腳擺動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邊哭泣邊拉著男孩的手，踉蹌跟隨。後頭還跟了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阿南沈著臉問。

「彌麻奶奶，彌麻奶奶呢？救命，救命……」抱著孩子的男人一臉驚慌，他泛黃麻襯衣的前胸染著不規則的深色漬印，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大片血。他抱在懷裡的男孩流的血。

阿南迅速看了昏迷的男孩一眼，隨即拉住男人的手臂。「過來。快點。」

悲慘的夫妻一邊哭泣，跌跌撞撞地跟著阿南穿越村子中央的道路，沿著岔開的粗大石子路往上走，接著來到能俯瞰海岸的岩壁頂端。那裡有間房子，石砌斑駁的牆，稀疏的茅草屋頂，牆邊堆著一捆捆柴新跟各種曬乾的草葉，海風的鹹味加重藥草濃厚氣息，席安一瞬間想起象掬園內魯利的家。

「彌麻奶奶！彌麻奶奶！」有幾個孩子已早一步衝至房子前，敲門大喊。但直到眾人已經抵達門前了，門才打開，老婦人又圓又皺的臉從門縫內露出。

「怎麼啦？」

「彌麻奶奶，救命，」抱著孩子的男人雙膝一軟跪下，泣不成聲，「救救詹嚴，救救我兒子……」他妻子在一旁高聲喊叫哭泣，音聲尖銳模糊，像海鳥嘶鳴，語意不清。

「發生什麼事了？」老婦人慈祥的臉孔在看到血流滿面的男孩時，吃驚地睜大眼，容色瞬間變得精明銳利，踏前一步彎身看著男孩。「唉呀，讓我看看。」

老婦人彎身仔細拿看男孩的頭部，輕輕翻動血塊糾結的頭髮，大片血流傾瀉，覆蓋男孩無意識的雙眼。老婦轉動男孩的頭部，撥了撥兩眼，傾聽急促呼吸。男孩的父母在一旁發出尖銳的哭泣聲。「是我……是我沒看到，他摔了下來，一轉眼就掉下來了，我根本來不及去救他……彌麻婆婆，求求你，救救我兒子……」

「別吵！」老婦突然沈聲喝叱，哭哭啼啼的男人趕緊閉了口，只是仍抑止不住地啜泣顫抖。老婦接著一抬身，以沾染血跡的手指拍了拍男人的肩頭。「別擔心，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只是要快點止血。把他帶進來吧。」起身後又對人群喊道：「阿南，準備燒熱的水跟清潔草藥。」

中年男子點頭，離開人群往小屋的後邊走去，有個約莫十五、六歲的高個子少年跟在他身後。彌麻奶奶將門大開，吆喝幾個男人幫忙將男孩抬進屋內，屋裡頭有個個頭嬌小的中年女子走出來，悄聲安慰哭得歇斯底里的母親，並在她想跟著孩子一同進入屋內時把她拉出來。其他人都等在外頭，關心與好奇的神色在一張張樸實的臉上流過，不久，幾個幫助的男人，連同孩子的父親都被彌麻奶奶給趕出來，他們一臉擔憂，卻不敢反抗那全身蜷曲如同皺成一團的梅乾的老婦。

席安為好奇心所驅使，腳步忍不住動了起來，在彌麻奶奶關上門前，一個箭步衝上去。「彌麻奶奶，可以讓我幫忙嗎？」

老婦先是一愣，一手擱在門邊，緩緩抬頭。早已佈滿縐紋的臉又拉出幾道奇異的紋路。「你是誰？」

「我是個外地人，不過，我也算是個醫者，應該可以幫忙。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老婦兩眼微瞇瞪了她一會兒，接著揮手打斷席安的話，「哪這麼囉唆，進來進來。」散佈粗糙斑紋的手一抓，將席安拉入門內，隨即將門關上，一干人等全都被隔絕在外，薩汀與卡羅面面相覷。

小屋內空間不是很大，滿布著濃郁藥草氣息倒是與魯利的家如出一轍。席安看見他們把男孩擺在房間中央一個木製小平台上，他四肢軟垂，頭上傷口仍淌著血，順著木板平台流洩如小溪，一滴滴落在石地上。彌麻奶奶逕自在角落翻著藥草堆，席安趁此時走近男孩，捲起袖子看他頭上的傷口。約在右側髮際線上一點的地方，頭皮裂開露出粉紅色的肉，鮮血把烏髮染得又重又濃。席安在腦海裡翻閱著止血跟修復傷口的咒文。

她看得出來男孩的頭骨未變形，應該是如彌麻奶奶所言，不是太嚴重的傷，只是傷口大，失血多，若不趕緊止血修復傷口，仍會釀成災禍。席安幾乎想立刻出手，但礙於彌麻奶奶在場，更何況她進來的原意就是想看更華的醫者是如何療傷的。突然後門打開，阿南端著冒蒸汽的水盆走進來，看見席安時微微一怔，又隨即恢復正常神色。「媽，熱水好了。」

蹲在角落的彌麻奶奶抬頭看了一眼。「太少了。」

「我知道，時間趕，佛藍還在燒。」

「你先幫他洗一洗傷口，水別太燙。」

「知道了。」大男人蹲下身，一手在水盆內撈撈試水溫，另一手抓起破麻布浸濕、扭乾，接著開始仔細擦拭男孩血水洶湧的傷口。

「我也來幫忙吧。」席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