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席安。」

卡羅望著佇立在窗邊的背影，試探性地問一聲，然而對方動也沒動，彷彿沒聽見他說什麼。卡羅聳聳肩，低下頭，目光對上開展在小桌上的地圖。黃色厚圖紙上，以粗陋的筆觸畫著初明及更華大陸的形狀，初明像瘦長的棒槌，更華是四方一塊，中間連結著忽隱忽現的陸橋。雖然圖畫簡陋，但道路、國界、山脈、河流、湖泊，倒是標示得一清二楚。卡羅專注看著初明與更華大陸的交界，隔著海洋，零零落落的島嶼浮現，如流星碎痕。據說，每年夏至，海洋退潮至最低點時，連結兩塊大陸的陸橋會出現，但僅只半天時間。

卡羅抬頭，發現席安仍站在窗邊，維持著和剛才相同的姿勢。紅髮黑衣的背影映在窗框上，如一幅永恆靜止的畫，在眼底刻蝕下記憶中的古老歲月。卡羅輕咳一聲，席安還是沒動靜，他低下頭，嘴裡咕噥著：「這些個法師……」

響起敲門聲，卡羅抬頭，稍微放大音量說道：「進來。」

門打開，首先跨入高大的圖亞，較瘦小的薩汀跟在後頭。薩汀仍一身方便行動的樸素短外衣、馬褲和靴子，但肩上批了塊象徵吟遊詩人的五彩肩布，手拿他似乎很珍惜的小豎琴。薩汀轉身輕聲將門關上，阻絕門外迴盪的轟然聲響。圖亞一屁股在其中一張床上坐下，兩手往後撐著床板，長腿伸直，姿態放鬆，但斜眼瞄著站在窗前的席安。席安仍動也不動。

「怎麼樣？」卡羅問。

「人一高興起來，什麼話都肯講。」圖亞咧嘴笑，抬起手搔搔耳後。

「他們確實曾住在這裡吧。」

「大約四天前，」圖亞舉起一手比出四支手指。「在這裡休息了兩天，店主印象很深刻。臉色慘白、身體不佳的年輕貴族，總管是個白短髮黑衣袍的老頭子。年輕主子似乎很怕吵，住在這的兩個晚上，他帶來的侍衛都在房間外頭站崗。」

「一個侍女說，她送熱湯跟麵包到那年輕貴族的房間裡時，聽見裡頭傳來吵鬧跟哭泣的聲音，後來有個黑鬍子男人打開門，拿過食物，將她打發走。她沒看見裡頭的狀況。」薩汀輕聲說。

「他們住的那兩天，年輕主子都沒露過臉，似乎一直在房裡。倒是那個總管老頭有時會出現，晚上在大廳裡繞繞逛逛，跟大家一同聽音樂，不過不太講話。有一、兩個商人試圖跟他攀談，但都沒得到什麼回應。」

「之後他們往哪去了？」卡羅又提問。

「總管老頭臨去前問了店主有關碼頭跟船隻的事情。」圖亞伸了個懶腰，「他仔細地問了位置，請店主推薦可靠的船東，還有價錢。店主說，看來是要過海的，不過他怎麼看都不覺得那年輕主子有精力過得了海。」

「從這裡到碼頭要多久？」

「一天半路程。」圖亞說：「所以搞不好他們已經找到船東，出海去了。」

「店主跟他們推薦哪個船東？」

圖亞正要開口，席安的聲音卻突地飄入。「白色船身，船頭有朵紅色火焰，火焰裡是隻跳躍的魚。他們已經出發了。」

圖亞張著嘴，先是呆楞，接著臉上一瞬間閃過惱怒，他握緊拳頭撐起上身，原本想說些什麼，但又忽然抿緊唇，一張方臉擠壓變形。卡羅盯著圖亞的表情，開口：「還打聽到什麼？」

「有不少人邀我去參加冬藏前的穀倉祭。」薩汀說，露出一口白牙。

「去你的。」圖亞緊閉的嘴迸出這一句話，臉龐卻鬆懈下來，「我就叫你唱歌的時候不要笑，你是在笑什麼？結果那些女人全都沒聽我在說話。你知道嗎？」他轉向卡羅，拍拍自己的大腿，「有個八婆侍女竟然將整杯酒倒在我褲子上！」

「我以為我們說好，你負責男人，我負責女人。」

「媽的那杯酒可不只潑到我呀。」圖亞叫嚷。

真是一場混亂，圖亞悶悶不樂地想。根本就不應該要薩汀開口唱歌的。他原本在樓下混得好好的，跟店主、侍女，那些商人農人，一喝酒一招呼，歡樂氣氛衝上腦門，什麼話都可以聊，而且他們第二天醒來想必也會忘了今晚跟他說了些什麼。但是薩汀一開口，全部都完了。他像顆磁石般吸引眾人目光，就算唱得是多麼通俗無趣的小曲，也硬是能撐出些優雅慵懶的氣氛。尤其薩汀一笑，那些女人就瘋了。圖亞怎麼想都搞不懂這黝黑瘦小的傢伙到底是哪裡吸引人，怎麼每個女人都愛看他？

「他們可不吝惜給我情報。」薩汀依然是笑，坐在卡羅對面的椅子上，一手靠著椅背，舒服伸展四肢。「有個侍女說，她覺得那個年輕貴族恐怕過不久就要掉頭回來。」

「為什麼這麼說？」

「她曾跟其中一個侍衛聊過，」說到這句話時，薩汀稍微停頓下，瞇眼微笑，「那侍衛好像對於要伺候身體不佳又脾氣特大的主人感到有點不耐煩。他說，是因為主人任性才出門遠行的，但看他身體狀況這麼不好，恐怕過不久就要轉回頭。他說，主人不可能死在外地。」

「但他們過了海，沒有回頭的跡象。」卡羅說，一手撫摸鬍子。

「這只證明了一件事，那個年輕領主的身體狀況真的很糟，他的手下已經不抱希望了。」薩汀舉起一根手指。

「那為什麼奧帕還要拖著他走？為什麼馬那諾的攝政王願意放人？」卡羅輕聲提問，像是在問他自己。「領主不應該死在外地。」

「老大，有必要想這麼多嗎？我們的任務不就是跟著那一群人就好了？」圖亞不悅地皺眉。

卡羅聳肩，低下頭繼續看地圖。見卡羅沒回應，圖亞將兩片厚唇相擊發出嘖嘖聲，一邊以拳頭擊打自己的肩膀。「真是累死了，褲子又冷又濕，有夠煩的。」他說著瞥了窗前不動身影一眼，「唉，下頭那些人也真難纏，不請喝酒不唱歌，就什麼都不講，還得費盡心思套話。那個店主可精得很，要不是我也說我們想過海，他才不會告訴我這麼多情報。你不知道我點了多少杯酒才讓他開心的呀。

「一邊喝酒一邊套話，累死人了，還有個傢伙得一邊唱歌一邊賣弄色相。」圖亞看了眼薩汀。薩汀似乎不以為意，笑著點頭致意。

「哪像有些人，站在那裡念念什麼撈什子咒文就都知道了。唉，既然什麼都知道，還要我們做這些幹嘛？」

席安終於動了，微微回頭瞥了圖亞一眼。她的臉龐瞬間僵硬，但很快地垂下眼，轉臉看著窗外。

「反正都知道他們要往哪去，在什麼地方，我看我們以後就這樣一路走，專心當我們的流浪商人，一路上還可以賺點零用玩玩，不用花這麼多酒錢探情報……」

「圖亞，」卡羅突然開口，聲音清澈冷硬，令圖亞不禁為之一愣。「阿蘇茲在哪裡？」

「阿蘇茲……」圖亞坐直上身，目不斜視地迎戰卡羅的視線。「阿蘇茲還在樓下喝。那傢伙，不喝到醉是不會離開的。」

「你去把他抓上來。我可不希望他明天在馬車上昏頭昏腦的。」

「是，老大。」他站起身，走向門口，偷偷瞄了眼低頭看地圖的卡羅，一手摸摸自己剛硬的短髮，趁卡羅沒看到，對著薩汀齜牙咧嘴一番，開門出去。

「我唱了一晚，也想休息了，老大。」薩汀站起身，手中嬌小的豎琴細弦流竄纖細火光。

「你去吧。」

薩汀走出房間。門被輕輕帶上後，如石像僵硬的席安才轉身。「我想我也該休息了。」

在她走過他的面前時，卡羅開口。「等等，席安，我有事要問你。」

她身子一僵，慢慢轉回頭，看著大鬍子中年男人。「什麼事？」

「你一直都有在探查他們那邊的狀況，對吧。」

「是。」

「你認為，他們知道我們跟在後頭的事情嗎？」

席安眼珠子轉了轉，避開卡羅直視詢問的眼。褪去白日的慵懶平凡，那是一雙清澄的軍人眼睛。她低聲說：「我想他知道。」

「他？」卡羅眨眨眼，手肘靠在小桌上。

席安吸口氣說：「奧帕知道我在探查他，他也探查過我們。」

「其他人知道嗎？」

席安搖頭，「我不清楚，奧帕似乎並沒有明說。」

卡羅輕咳一聲，挺直的背脊鬆懈下，靠著椅子。「那個人到底在想什麼？誰都看得出來馬那諾領主身體已經出問題了，卻仍拖著他遠行。既知道我們的存在，卻又什麼都沒做。他甚至沒加快速度，或改走小道。」

「可能是要顧及坦尼珥的身體狀況。」

「那他除了探查外，有做些什麼嗎？我想他不會喜歡有太多人跟著。」

「沒有，我感覺不出來他還有做些什麼。」

卡羅微微從鼻子吐氣，兩眼上瞄席安僵硬的臉孔。「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高強的法師。不過，他是你的師傅，席安。你猜得到他究竟想做什麼嗎？」

席安垂下眼。「我不知道。」

「你跟他一同生活十多年，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卡羅露出意外的神情，「徒弟總要揣測師傅的想法。」

「十年來，我猜不及他一半在想什麼。」席安老實說，心頭掃過些許無奈。她算是細心的了，但仍猜不著奧帕飛快轉折的思緒。而迪普尼的狀況可比她糟上許多。

「好吧，總有一半的機會吧。」卡羅攤開雙手，「到目前為止，你認為他想做什麼？」

席安看向窗外，綿延的黑往遠處散布，清月一輪映明空，他們在同一個夜空下，仰望同一個月亮。記憶中，師傅深沈的眼神燃著一簇小火花，在一片冰藍中跳動，她知道自己若伸出手碰觸，會引燃身上殘餘的什麼。現在，她站在旅店破舊的小房內，與大鬍子男人相隔一盞燭火對望；走到這一步，是由什麼引導著？或許，他的退縮，是要她向前追。

「我不……」她吸氣，嘆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總覺得他是有什麼目的的。」

「什麼目的？」

「昂鐸庇亞。」她喃喃地說，眼前似乎浮現一抹昏黃微光，休憩的太陽映照白色城市。

「我以為那是傳說而已。」

「如果他沒有把握，不會決定出發。」

「這麼說來，你也相信了？」卡羅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席安說：「他一直以來都在研究昂鐸庇亞的真實性，找了許多版本的故事、歌謠、歷史資料，探究昂鐸庇亞可能在什麼方位、何時出現、為何出現。起初我以為他只是為了討好坦尼珥才這麼做。」

卡羅挑眉看著她，眼神遊移的角度，試探席安話裡的意思。「你認為他想做什麼？」

她肩膀垂下。「我真的不知道。昂鐸庇亞為什麼這麼重要，他為什麼拖著坦尼珥也要出發，為什麼明明知道我追來了，卻又什麼都沒做，反倒好像在等什麼……」

「昂鐸庇亞是什麼？」卡羅低聲問。

是什麼？從那燃著幽微暗火的冰冷藍眸中，看見的是什麼？

卡羅抬首望著席安空洞的臉，綠眸灰黯若陰影下枯敗的草葉，他直覺席安身上似乎少了些什麼，但他無法分辨那消逝的一部份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回去休息吧。」他低頭說。

沒有回話。腳步聲響起，吱呀一聲開門，接著輕輕帶上。卡羅始終看著小桌上的地圖，燭火闇影閃爍，每一道線條在暗黃圖紙上蠕動，黃沙道路化為俐落的黑色線條，扭曲著胴體延伸遊去，越過海洋、山河，斷落在大地的盡頭。路途遙遠。他折起地圖，凝視清冷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