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抽動手中韁繩，前頭的兩匹馬兒接收到指令，吐氣發出低沈嘶鳴，躍動的蹄子踐踏在雜草小徑上，馬車快速向前奔馳，鑽入重疊樹海壓制的幽暗洞穴裡。席安緊抓著馬車邊緣，穩住身子，風如冰冷刀刃刮著她的臉頰，但席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任冰冷的刺痛收去眼角的熱度。

卡羅仍如往常沈默，雙手穩當地操持韁繩，背脊彎曲的模樣像隻懶散的貓。林間小路狹窄而蜿蜒，遠遠看似已淹沒在樹叢中，但轉個角度，又是另一條曲折小徑。小路僅容不大不小的馬車通過，低矮樹枝不時擦過車頂，傳來輕微撞擊的震盪，車身亦在不平的路面上晃動著，如漂浮在激烈風暴海洋上的無力小船。

卡羅姿態放鬆，全身隨著車輛跳動而起伏，唯有一雙眼緊扣著小路彎曲延伸的角度，望見每一個轉折處，雙手隨即動作，眼角迸發隱藏的銳利。一個右彎，卡羅拉了拉右手韁繩，馬匹改變方向，馬車順暢迴轉，突然黃綠小路間一個黑色影子竄入他的視線，卡羅心裡一沈，趕忙用力拉住韁繩向後扯，嘴裡大喊：「停下！」。

兩匹馬即時剎住腳步，人立嘶鳴，森林被突然的聲響與不安的氛圍驚動，一陣大風吹得樹叢颯颯搖晃，鳥獸群集逃逸，發出驚愕鳴聲。馬車忽然停下的反作用力量讓卡羅幾乎整個人向前撲倒，他趕緊抓住座位邊緣，又得空伸出另一手拽住席安的手臂。他聽見後頭也傳來馬的尖叫嘶鳴及人的咒罵聲，接著是一陣混亂蹄聲及碰撞聲，但沒感覺有什麼撞上來。待他穩住自己，阻止席安掉下馬車，壓制住兩匹受驚的馬後，卡羅怒目瞪著那個突然出現在小路上的罪魁禍首。

「你在這裡做什麼？」

迫使兩輛馬車在狹窄小路上危急停下，卻毫髮無傷的男人，站在兩匹不安地低鳴吐氣的馬前，伸出一隻手拍撫馬頸。「對不起，別生氣了。乖，別生氣。」

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對馬說還是對人說，卡羅抿緊唇，俐落翻下馬車，扯住薩汀的手臂。「薩汀，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們沒受傷吧？」薩汀說，不著痕跡地掙脫卡羅的箝制，「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們停下來而已。」

「要我們停下來有很多種方法。」

「我一時急了，只想到這一種，抱歉哪。」薩汀笑容未變，嘴上拚命賠罪，姿態卻磊落尋常，像是仍不自覺自己犯了什麼錯。

「薩汀！」後頭傳來如雷貫耳的怒吼，方頭大臉的男人突然衝過來，他身形寬闊，手腳長而粗壯，跑起步來像只搖晃的蜘蛛，速度卻快得驚人。圖亞跑至薩汀面前，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圖亞，別生氣嘛，你這副樣子嚇不倒我。」薩汀笑著後退一步，招招兩手，「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是想讓你們停下來而已……」

因為剛才一陣緊急的混亂，席安被摔得頭昏腦脹，要不是卡羅及時抓住她，她還不知會飛到什麼地方去。席安幾乎是攤在座椅上，喘著氣，揉捏按摩著被卡羅用力抓住的臂膀。森林已漸漸平靜下來，但圖亞的怒吼仍如雷鳴轟轟然環繞著森林內生靈不安的氣息。小徑中央的三個男人還在爭執，卡羅一臉冷竣，話很少，冰冷的視線落在薩汀愉悅的笑臉上。圖亞看來像是氣爆了，揮舞著手，口齒不清地謾罵著。薩汀還是一臉春風和煦，完全不像個闖禍的肇事者。圖亞不斷朝薩汀逼近，薩汀後退，卡羅攔住圖亞。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我知道嘛，圖亞你別生氣了，我跟你說過了，別生氣，圖亞……」

爭執尚未結束，席安沮喪地嘆氣，轉眼看看四周，發現似乎少了一個人。她回頭看後邊，阿蘇茲已下了馬車，在兩匹馬旁安撫著。修長身影微微駝背，一手拉住韁繩，另一手輕撫馬頸。

席安也下了馬車，見兩匹馬仍不安地喘氣，兩眼急速轉動，她伸出雙手放在馬頸上，輕聲唸出咒詞。她的安撫由自己的意識深處流出，通過手臂、指頭，鑽入馬身體裡的熱流，她感覺自己和馬的身體都微微發熱。馬的緊張與不安釋入她的血液中，席安感覺一陣冰寒，強行咬牙壓下，將意識集中在指尖的溫暖，再深入。馬終於安靜下來。

待她終於安撫完這兩匹馬，轉過身，卻發現剛才還在吵架的三人正盯著她看。卡羅的眼神又脫去銳利，餘下難以穿越的渾濁。圖亞瞪大小眼，盈滿不可思議。薩汀用充滿興味的眼神看著她，吟遊詩人臉上閃過的神色，突地讓席安感覺一陣不安。

「有結論了嗎？」她拍拍手，假裝無視這些人的眼神。

「什麼結論？」

「你們吵架的結論。」

「呃……」圖亞翻翻眼，兩側張開的鼻翼掀了掀。卡羅瞪了圖亞痴呆的樣子一眼，又轉向薩汀。「薩汀，你把我們攔下來做什麼？」

「我剛剛就一直要說，是圖亞不讓我說的。」薩汀溫文一笑，「卡羅，我是來加入你們的。」

「什麼？」圖亞大吼一聲，幾隻鳥兒零零落落地從樹林內竄出。

席安皺眉看著薩汀閒適的臉孔，反倒是卡羅顯得鎮靜。「誰要你來加入我們？」

「我想來，就來了。」

「頭子同意了嗎？」

「同意了我才追來的。」

「什麼時候的事？」圖亞的聲音還是很大。

「剛才，你們走了不久。」

「你以為這樣講我們就會相信你？」

「不然你要轉回頭去問頭子嗎？」薩汀咧開嘴，笑得燦爛。

「你不信我現在就回……」圖亞雙手高舉，睜眼鼻孔噴氣，但話未說完，卡羅突然插進兩人之間。「你是說真的？薩汀。」

「當然，我跟頭子說了，頭子也同意。」薩汀轉向卡羅，「頭子還說，有個吟遊詩人跟在一旁，可以分神，也能幫忙打探消息。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最好是不要。」卡羅瞄了薩汀一眼，慢吞吞地踱回馬車。但圖亞仍一臉氣憤，試圖擋住卡羅。

「隊長，你怎麼可以……」

「我們沒時間了。」卡羅突地伸出手抓住圖亞的手臂，硬是將他整個人向下扯，圖亞不得不對身高較他矮些的卡羅低頭。只見卡羅靠近圖亞耳邊不知跟他說了些什麼，圖亞臉色一陣冷一陣熱，狐疑地看了看薩汀，接著有些不甘願地轉回臉。

「圖亞，回去。」卡羅最後大聲說，鬆開手臂，推了圖亞一把。大個子臉龐仍佈滿氣憤疑慮，握緊拳頭使勁壓抑下情緒，一扭頭，走回後頭的馬車。阿蘇茲已經爬上座位，閒適地翹起腿靠坐著，百無聊賴般看著圖亞如石堅硬的臉。席安見卡羅已準備爬上馬車，想他應當是同意了，對於薩汀半路殺出來，心裡雖有點不高興，但領隊是卡羅，她自覺無提出自己意見的餘地，只默默地轉身。

「很美麗。」

席安聽見薩汀在她身後悄聲說，不覺回頭。男人一身樸素的青綠便衣，燦笑若暖陽，卻不似稍早在城鎮廣場時唱歌的模樣，周身散發引人駐足停視的才氣。現在的薩汀，目光裡有一種席安不理解的執著。她不覺倒退一步。

「你說什麼？」

「我說，剛才你念咒的感覺，很美麗。」他說，笑容未變，眼瞳卻如飄過烏雲的豔陽深了一層，「我想把那樣子寫成詩，唱成歌。」

她感覺全身一陣冷，臉頰卻燙得驚人，一時之間只能瞪著薩汀帶笑面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傳來卡羅渾厚懶散的嗓音。

「薩汀，你有騎馬吧。」

「在林子裡。」

「自己跟上來。」

待席安坐定，未等薩汀進入樹林的身影重現，卡羅就一揮韁繩，駕馬奔馳。風一般的冷凜略過她的臉頰，降低表皮的溫度，卻怎樣也制止不了流竄在皮膚底下的火熱。馬車高速奔馳震盪，將樹林風景融化成一片濃綠霧色，席安緊緊抓著座位邊緣，猶如緊抓著維繫自己生命的繩索，發疼的手指讓她忽略來自身後的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