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淺至深的藍如不安分的厚實毯子，往遠處翻越擴張而去，似瞧不見盡頭。燦燦陽光牽連金黃細絲，灑落在翻湧的海面上，一會兒暗藍，一會兒淺金似白，波紋蕩漾出細緻線條，緩緩向前吹去。朦朧霧氣如垂幕由暗靄天空傾洩而下，在那一層輕白水色後，似乎可見一叢墨黑隆起，橫亙在霧白天際與湛藍海水之間。

碼頭邊，降帆休憩的船隻羅列在石砌台階旁，人群圍聚吆喝著，即使天色凝滯，冬風蕭索，漁夫們仍上身坦露，扛著一箱箱貨物在船上與碼頭間來回奔忙。有些是魚貨，也有些是來自更華大陸的異地產品，一送下船，等待在碼頭旁的購貨商人就緊張地一一驗貨、討價還價，談定後才送上車，載往各地銷售。扛貨漁夫的吆喝、商人叫價喊嚷、孩童歡悅的尖叫，圍繞在碼頭邊，生氣蓬勃，營造出一股徐徐暖流，融化拍打著沿岸的冰霜海水。

席安站在人群之外，雙眼溜看每一艘停泊船隻。有些不過是簡陋的小船，一支桅杆一個舵，漁夫乘著這種小船，在近海灑下漁網。有些則是體型狹長的高速戰船，垂下的帆上依稀可見繪著一隻站立雄獅，嘴咬長刀。那是舒司特領地的旗幟。戰船上無人影，但碼頭附近有幾個軍人打扮的男人巡迴般走來走去。有些船是體型寬大的載貨或載客運輸船，共三艘停靠在碼頭邊，寬敞高大的體格讓碼頭越形狹小。三艘船皆是卸貨，並沒有乘客上下船。

冷風由海的方向迎面吹來，帶著一抹潮濕的鹽味，黏覆在肌膚上，仿若海洋蒸發的氣息。席安看見兩個配著火槍的舒司特軍人向她走過來，她垂下眼，一手不由自主地摸摸包纏在頭上的頭巾，下意識地想將露出來的紅髮藏進去。兩個男人一邊交談，越過她身邊，席安微微鬆一口氣。接著一抬首，她看見阿蘇茲走過來。

「他們找到了。」高瘦的男人說，不修邊幅的臉龐有一抹似笑非笑的情緒。

「那個船東？」

「白漆的船身，船頭有朵紅火，火裡是條飛越的魚。」凜風吹得阿蘇茲緊緊服貼著頭顱的雙耳通紅，他伸手搓撫耳垂。「三天前回來，船東記得那一組人馬。那個身體不好的年輕貴族在船上時可慘的，不僅大吐特吐，還吵鬧不休。」

「他們願意載我們出航嗎？」

「隊長正在談，船東好像有點不願意。」

「是天候的關係吧……」席安擔憂的眼望向霧氣蒸凝的海面。冬日迫近，出航的船隻也漸漸減少，在這連接初明及更華大陸的日落海，入冬之時，總會有陰晴不定的風暴在海上盤桓不去，行船人怕出事，多半只敢在近海捕魚，若是風暴強烈，恐怕會有好幾日甚至好幾月無法與對岸聯繫。席安看著天空，剛才還粲然的陽光，如今已被濃厚烏雲遮掩，淡金光線在雲層背後閃躲，海面一片幽暗起伏。

「隊長要我們過去。」阿蘇茲突然說。席安目光穿越人群，果然看見卡羅蓄滿鬍子的臉孔閃現，慵懶平淡的眼神示意什麼。她和阿蘇茲往碼頭邊緣走去，相較於席安較急促的步伐，阿蘇茲擺動手腳的姿態顯得輕鬆自在，不慌不忙，因此席安反倒早一步抵達。在卸貨船隻的邊緣，石砌鬆脫陳舊的碼頭邊，停放著幾艘小船，她看見那艘船身漆成白色，船頭上繪一朵盛開火焰的船，裡頭一隻扭動身軀的魚。遠看是簇新的船，近看卻發現上頭的白漆已斑駁，那朵火焰缺了一角，像被一隻手捉住魚尾。這艘船比簡陋的小型漁船要大，卻又遠遠不及載客載貨的大船，船艙勉強可塞下幾人，但絕稱不上舒適。

卡羅和薩汀在和一個面色紅潤、禿頂的男人說話。男人衣著單薄，沒穿鞋，上身滿是結實肌肉，黑瞳在灰暗天空下閃著破雲晶光。他一邊說話，大手誇張地揮動，嗓門挺大，有種海民的率真與吳儂腔調。薩汀一如往常以白牙攻擊，男人顯得友善，但完全不為薩汀的魅力所擊倒，反倒面對卡羅時更專注。

席安和阿蘇茲走近，聽清楚三人的談話。

「……不，不，不是這樣的。這天氣我們看得出來，雖然有點陰晴不定，但不至於有風暴。當然我們有經驗，你看，若遠方霧氣淡點，就表示風雖大，但濕氣還不夠重，不會形成風暴。我們真正怕的是太陽又高又遠，海邊看來天氣好得出奇，但遠方的霧氣卻又濃又重，那才真是說變就變的怪天氣，我們漁夫最怕的了。」

「船長的意思是說，今天雖然有點陰，不過其實是適合出航的了？」

船長眼角瞥了下海面風浪及遠方淡霧。「可以是可以，不過到對岸一天的時間，還要回程……我可不知道明日天氣會如何。雖然今天霧氣淡薄，但是太陽太高了點……」

「我們是聽人推薦，說船長不僅價錢公道，也相當有經驗、負責任，」席安走上前，對船長展露微笑，「剛才聽船長說明天候，我知道你果然是有經驗的漁夫，就算真遇上了什麼變化，我相信船長一定可以帶領我們度過難關的。」

船長黑色的眼停留在席安臉上好一會兒，流轉某種心思，接著露出笑容。「我做這行十多年了，這些只是雕蟲小技，算不了什麼。」

「今天可以出航嗎？船長。」卡羅問。

「若你們不介意夜航……」船長撫摸寬大下顎，看看席安，又看看卡羅。

「今晚天氣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吧，」薩汀說：「霧氣不重，夜裡應該還算晴朗。」

船長笑容咧得更大，驚奇似的目光投向薩汀。「你挺瞭解的嘛，小伙子。」

「當然，我在海邊長大的。」

席安瞥了薩汀黝黑削瘦的臉龐一眼，他笑臉依舊，與船長對望的眼透著惺惺相惜。

「如果明天因為天氣轉壞，無法回航，我們會負擔這個費用。」卡羅慢條斯理地說。

「沒問題，沒問題，我們又不是沒困在那裡過，反正也幾天沒出航了，從前幾天送那批人過去之後……」船長說著回頭對船上大吼，「阿舍，黎斯，準備出航！」

船艙內跑出兩個膚色黝黑，面頰紅潤的年輕人，笑嘻嘻地整理甲板上的繩索、降帆。船長點了點頭，對卡羅說：「你們可以把貨搬上來了。」

搬貨的工作就在薩汀和船長認真討論彼此海上見聞的談笑聲中完成。灰白烏雲由冷風吹散，太陽又露出臉，但已逐漸往海面傾斜，體型漲大，發散光芒染上昏黃沙塵，深藍海面如鍍上一層金，似油脂淺浮飄盪。其餘商船的貨物已卸下，人群逐漸散去，他們卻正要出發。

席安跨過拍打著石砌碼頭邊的髒污海水，海面上漂浮一層深色油光，閃著七彩紋路，包圍死魚和垃圾。她忽略那股腐臭，一腳踏上搖搖晃晃的船。船艙由於塞了些貨物，相形更小，船長已站在船頭前，一個年輕船員拉起錨，另一個張帆，一陣冷風送來，吹得灰白船帆鼓漲，船頭調轉了個方向，輕輕左右搖晃，滑出碼頭。

風浪平靜，有點小小波濤，震得船隻迎風起伏，待小船離開碼頭堤防後，底下海水轉為晶瑩湛藍底下一層深黑，浪速漸大，席安坐在一個裝滿貨物的箱子上，感覺整個人都在跳動。卡羅和圖亞在甲板上，看著外頭風浪景色，一邊與兩個船員閒聊，薩汀一直在船長身邊，看他掌舵，兩人高聲笑談，阿蘇茲和席安一樣待在船艙內，整個人癱躺在地板上，閉目假寐，身子隨著船身滑動，也似乎吵不醒他。過了一段時間，離碼頭越來越遠，回頭望去，已幾乎看不見那一條包圍住海水的灰色曲線，唯見初明大陸上棉亙起伏的山脈，化為白色淡淡霧氣後的綠色線條。

冬陽緩慢落下，在他們面前，懸浮於一片藍海之上，照映得遠方大陸逐漸清晰，金色光霧朦朦朧朧，如流水漂泊，沙塵翻飛。海風從未遮檔的窗口流竄入船艙內，帶著濃重鹽味，席安忽然感覺到風裡有一種波動，如輕唱的熟悉音律，在她耳邊迴旋。席安內心一動，站起身，走出船艙，望著北面海洋。金黃夕陽斜灑深藍海面，隨著風吹波動，刺目眩光如星星，在眼裡閃爍。席安感覺到深一層海水底下有什麼在蠢動。她凝目細看，波浪漸大，一陣陣向船身翻湧而來，震盪得他們劇烈搖晃，席安趕緊抓住船身邊緣，仍緊盯著海底下掀起波濤的元兇。

船長轉了個舵，往南方偏離。其他人也感受到海面下奇異的震波，紛紛將視線投往北方。

「發生什麼事了？」卡羅問。

「你們運氣不錯，第一次過日落海，就可以看到。」船長雙手忙碌翻轉船舵，一邊笑著說。

「看到什麼？」

船長本張口想繼續說，這時海面傳來一陣波動，大浪朝他們的船打過來，船長趕緊掌舵避開。他們看見北方海面突然泛起浪濤，一波波朝四方放射，隱隱看見海面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浮動，擺盪悠游著。接著那東西突然一躍而上，突破水面，白花花浪潮四散，一抹陽光投射在灰白色的物體上，炫目而奇異。

「那是什麼東西？」圖亞發出一聲怪叫。

「那是日落海的靈獸，我們稱為海巨靈。」船長說：「在日落海一帶討生活的人，多半都見過海巨靈，我們認為是海巨靈在守護行船人的安全。」

席安近乎著迷地看著那在海中嬉游的身軀。體型比他們乘坐的小船還要大，看起來像魚，卻有個巨大的頭顱，皮膚光滑，覆滿一身深深淺淺的灰，背上一層淺綠海藻附著。他將頭顱保持在水面上，破浪向前游曳，水面底下巨大的尾鰭甩動，引發陣陣浪濤。海巨靈與船隻的距離尚遠，但席安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眼睛，和頭顱相較甚小，墨黑色，染著海水的濕濡，一邊悠閒似地飄游，斜眼看著他們。席安感覺胸口一陣緊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