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安仰首望天空，發現天氣好得出奇。整片開闊的天勻上淡淡粉色藍彩，絲狀高雲橫越過天際，如薄冰嵌入細縫。陽光看似熱烈，落在身上卻幾乎感覺不到暖度。是風帶走溫暖，席安調整套在身上的羊毛外掛，冰寒刺裂的風颼颼地鑽入脖子衣袖縫細裡，流竄凝結每一吋皮膚。寒凍感連帶由體內湧來，席安抱著雙臂，開始在原地緩慢踱步，期望藉著身體勞動消除一點寒意。

時序已經越過了秋季，進入冬季，而他們卻選擇在這個時間出發。席安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地踱著，眼光不離面前那座陳舊的灰白色帳篷。兩日前，葛羅紅家族的人傳來消息，坦尼珥等人已經秘密由司圖加城出發。接到這訊息，他們自然無法再久等，匆忙整理裝備、挑選隨行人員，趕鴨子上架似地準備在今日早晨離開象掬園。雖然更華大陸位於西南方，氣候應該比初明大陸更溫和一些，但在這百物休憩的時節遠行，仍是不智之舉。席安不明白坦尼珥為何急著在這時候出發。

她面前的布幕突然被掀開，洛克斯首先踏出來，吉伯諾跟一個大鬍子男人跟在後頭。他步履穩重，眼神堅定，洛克斯走至席安面前，垂眼望了她一下。「走吧。」

席安點頭，拉起裙襬，隨著幾人走在前天晚上下雨泥濘的小路上。他們往城鎮中央前進，沿路仍有一些人正從事日常活動，看見黑旗軍的頭子，只行以注目禮，又回頭去作自己的事情。一路上所遇見的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反應，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

「席安，」洛克斯突然開口：「從接下葛羅紅家族委託的任務，到得知馬那諾領主出發，時間太短了，沒辦法準備什麼，一路上你自己多注意點。」

「是，頭子。」席安回話，下意識地拉拉身上這件洛瑞爾跟柯麗亞臨時趕出來的羊毛外掛。

「卡羅，」洛克斯又對他身後那個大鬍子男人說：「盡量別跟別人起衝突，約束一下手下們。」

「是，頭子。」被稱為卡羅的男人說。

席安低頭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靴子，小心避開泥濘路上的水窪，一邊分神以眼角偷覷肩形寬闊的大鬍子。她不知道洛克斯為什麼挑卡羅作為這次任務的領導者，或許是因為在上回祈安山城搶救同伴的任務中，卡羅採用了席安的意見，不過，目前席安還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個沈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溝通。

除了卡羅以外，洛克斯又另外挑選了兩個士兵。原本沃克跟那個瘦臉男子自告奮勇，不過他們分屬的小隊已另有任務。再挑選的兩人席安都不認識，面對面的姿態生疏而冷漠。還未出發，席安已經為該如何與同夥相處的事思忖起來。

他們預計裝扮成流浪商人，準備好的馬車上已裝滿目前能搜刮到的各式物資跟食物。席安扮過保母、侍女、書僮、貴族千金、家庭教師，就是沒扮過流浪商人，她不禁低頭，悄悄展開掌心；冬陽下，白晰手掌宛如烙上一圈模糊清冷的光。手指纖細、掌心柔軟，右手中指上有明顯的筆繭。這是一雙寫字的手，不是一雙長年在外流浪、勞動的手。她懷疑自己可以逃離別人的眼光多久。

席安跟著洛克斯等人穿越城鎮，來到接近中心點的鬧區廣場。不知為什麼，這裡聚集的人數比平日要多，所有人，包括附近店家，幾乎都拋下了手邊的事，還可見不斷有人從別處湧來，團團圍住廣場中央，如看熱鬧的民眾般嘰嘰喳喳，一股興奮的愉悅之情散佈冷凜空氣中，增添亮彩般暖意。席安好奇地不禁慢下腳步，顛腳伸長脖子，往群眾圍聚的中央探看。她瞥見一個男人坐在一張簡陋木椅上，四枝椅腳陷入泥濘水漬，但他姿態悠閒地坐著，一腳抬起跨在椅子上，另一腳伸長傾斜。曲起的腿上，擺著一把小巧精美的木製豎琴。

「薩汀準備好了。吟遊詩人要唱歌了。」她聽見人群裡傳布著這訊息。

那確實是薩汀。微低頭，秋葉色頭髮如水光流洩的黃絲帶，大而深邃的眼微閉上，好似專心而陶醉。手指一下一下地輕輕播弄琴弦，清凜如風、光滑如絲、燦亮如光的樂音一串串拋至空中，在眾人之間繞旋，他們陶醉的眼似乎可以看見一顆顆音符的跳動，彷彿隨手一抓就是飽滿的收穫。

「那個吟遊詩人在做什麼？」吉伯諾問。

「聽歌吧。」洛克斯卻停下腳步，望向人群焦聚的中心。

一串和弦飛起、落下，薩汀微微吸氣，手指按著琴弦，或重或輕地牽扯、撫弄，纖細卻堅硬的琴弦在他的細心呵護下，發出一連串晶瑩剔透，卻帶著隱隱哀傷的柔軟音調。席安生長在宮廷，不是沒有聽過優秀的吟遊詩人演唱，但是薩汀撥奏出的每一個音，如此平凡卻又如此美麗，他的手彷彿直接深入心底，隨著每一個音符的跳躍起伏，情緒也被挑動著。她覺得自己看見了風、綠葉、晶光碩亮的夜空、孤單的背影。

在眾人如癡如醉的眼神中，薩汀開啟薄唇，和哀傷琴聲相應和的歌曲流洩而出。

明月映枝頭 春風吹綠柳

朝露似微潮的夢 愛情是火熱的蜜

你離去的長路?b我眼裡融為亙古的時流

你和我 原是炎熱枝頭下依偎的靈魂

卻如兩枚落葉 翻飛 離捨

跨越不了思念河流 我俯首吞下浩湯苦澀

飽滿著 鼻息 咽喉

赤足輕點你背去的蔓草?智黎w冷卻的等候

呼喚著 那一日炎陽下的相逢

春風呀 帶走我的回憶

只願回首再見輕躍於時空湧流的無愁

明月映枝頭 春風吹綠柳

朝露似微潮的夢 愛情是火熱的蜜

最後一個音，落在一串串清脆琴聲上，隨著風吹散四面八方角落。他的琴聲、歌聲，深入了每個人的心裡眼底，彷彿能看見遙望思念之流的孤單背影，回首時，臉上令人心碎的憂思。薩汀的聲音溫厚飽滿，高音飛揚而纖細，低音舒緩而沈凝。席安從不知道，這個自願投身黑旗軍的吟遊詩人，竟有這等惑人的聲音與才能。

一曲唱罷，空氣靜謐了一段時間，彷如薩汀歌聲所勾勒的畫面仍凝凍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直到時間將之融化，人們反應過來，掌聲、呼喊、口哨，不絕於耳。席安楞楞地看著薩汀抬起頭，白牙在陽光下閃爍得刺眼，婦女們臉紅紅地嬌笑著。她低頭轉過身，直到洛克斯等人再度移動腳步。

他們背離群集鼓譟的人群，往市鎮的邊緣走，歡笑與歌聲如遙遠的海潮漸弱湧起，輕柔落下。城鎮邊緣與森林十分接近，無人煙房舍之處被高聳樹海包圍，深濃綠色層層疊疊，一再重複地往遠方蔓延。在通往森林的小路口，停著兩輛馬車，兩個已換上便裝的士兵在一旁等著。

「大概知道方位吧？」洛克斯問。

「總之，先往更華大陸走。」卡羅說。

「記得，別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要跟他們有接觸。大家收斂一點。」吉伯諾再度叮嚀。

卡羅及另兩個男人向洛克斯和吉伯諾行禮，整齊畫一的動作肅穆而簡潔，接著三人轉身走向馬車。席安跟著卡羅走，一瞬間與他四目交會時，卻發現他深棕眸子裡銳利之氣盡除，彷如罩上一層朦朧虹光。他肩膀微微垂下，拖著腳跟走路，緩慢地接近馬車，爬上前座，自己坐定了，才像是想起什麼一樣，伸出手拉了席安一把。

「席安，」洛克斯走近，微抬首，「確定嗎？」

她垂下臉。陽光自席安背後傾斜落下，洛克斯仰起的臉承接柔和金光，眼瞳清亮有神，但她忘不了那一夜他眼裡的深重與退縮。

「牧伯說過，曾經擁有的東西一定存在，不會消失。」

洛克斯嘴角扭曲一笑，「至少你能離開。」他退了幾步，微沈的臉龐如銅雕般苛刻。「你們可以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