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06/25 19:52:54瀏覽112|回應0|推薦0 | |
「所以,你想要我們做什麼?」 洛克斯看著來客,不退縮,不畏懼,只是觀察。對方是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中年男子,不過他頭頂芳草茂盛,對方卻已半禿,只剩下幾撮深紅雜草在荒蕪大地上掙扎,而像是要補償一般,他的唇上迸出濃密的紅色鬍子。男人自稱是葛羅紅家族的邵達爾,目前為艾斯切利宮廷中的大臣,不過位階甚低;既是接近權位中心,不過又沒重要到惹人注目,所以最適合出這種任務了。洛克斯一手撫摸著玻璃酒杯表面花紋線條的刻痕,一邊看著邵達爾落落大方又不失警戒的姿態。 「跟著一起出發……不,希望你們可以比他們早到一步。」 「為什麼?」 「若那個地方真的存在,你不覺得很有趣嗎?」邵達爾咧嘴笑,一側唇角歪斜。 「會覺得有趣,會把這傳聞當真的,我看也只有你們而已。」洛克斯輕聲說:「大部分人聽到這消息,都認為那個病到神智不清的領主是在作夢。」 「但是奧帕也跟著出發了。」邵達爾擺在桌面上的兩隻手始終沈穩如石,沒動一下擺在他面前盛著酒液的玻璃酒杯。「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法師是不會輕易行動的。」 「現在還有人相信這玩意兒?」洛克斯輕哼一聲。 「總比錯過機會好。」鬍子下的唇扭動。 「何必這麼在意呢,葛羅紅大人,」洛克斯微微一笑,「搞不好這肺癆鬼走不到一半就掛了。」 「那我們也要確認他真的掛了。」 洛克斯不語,對上邵達爾沈默的眼睛。圍帳內沒有窗口,入口被沈甸甸的布幔遮掩住,感受不到光線的溫暖。已到了晚食時間了嗎?洛克斯的思緒轉到今晚妻子會準備什麼料裡,無視眼前來客等待的神情。坐在一旁的吉伯諾輕咳出聲,拉回洛克斯繚繞在奶油馬鈴薯泥跟燉羊肉的意識。他稍稍移了下臀部,右肩靠在椅背上,斜眼看著邵達爾。 「要確認馬那諾領主是死是活,我相信你們自己有人手可以做。」 「但是在這個時刻,我們要小心謹慎一點。」邵達爾低聲說:「坦尼珥 • 沙納若死了,誰是下一位繼承人?最有可能的是目前的攝政王馬可仕 • 沙納,否則就是唯一的親王羅倫 • 沙納。但不管是誰,都不是親艾斯切利的派系。」 「所以你們不想在這節骨眼惹惱了這兩個人,是吧?」洛克斯微笑。 「黑旗軍擅長掩蔽身份,」邵達爾說,一字一句,緩緩吐息,雙目如炬,「況且,你們有席安。」 吉伯諾眼神直視洛克斯,但洛克斯並沒有回應,垂下的眼睫遮擋半邊眼瞳,他彷彿百無聊賴地撫弄酒杯杯口邊緣。「原來是為了這個而來。」 「先他們早一步確認昂鐸庇亞的存在,」邵達爾雙手緊握:「我們只有這個要求。」 「要阻止他們進入嗎?」 「看情形。」邵達爾拉回不安分的手,手指輕刷過鬍子修剪整齊的邊緣。「傳說那是一個日不落的城市,有力量的城市,生活在那裡面的人個個懂得法術技藝,沒有悲傷與痛苦。若這是真的,我們不能讓坦尼珥 • 沙納和這城市的人結成連盟。」 「你們好像想太多了。」洛克斯說,嗓音輕柔卻清晰,「遠在另一塊大陸上的城市,哪容得你控制?」 「昂鐸庇亞或許遙遠,但馬那諾可是近在咫尺。至少,我們也要確認那位領主大人跟他的法師的動向。」 「其實你們更怕他是去找其他領地結盟吧。」 「這也不無可能。」邵達爾攤手,微笑,但雙手手掌向前的姿勢,彷彿一種推拒。 「席安能發揮什麼作用?」 「她曾經跟在奧帕身邊,知道不少事情,她或許也知道昂鐸庇亞在哪裡。」 「我不是她,我可不清楚她究竟知不知道。」 「法師才能對付法師。」 「徒弟能扳倒師傅嗎?」 邵達爾鬍子下的唇抿緊不語,圍帳內逐漸黯淡的光線加重他眼瞳的深度,反射眼下一片黑影,如黑凝潭水內流出的深河。 「請你們考慮一下,」邵達爾終於開口:「葛羅紅家族不會虧待你們的。」 「若我要求艾斯切利從紅森林邊境撤軍呢?」洛克斯說,臉上揚起大大的弧度,對吉伯諾的白眼視而不見。 「這個……凡事都可以再商量。」邵達爾眉毛跳動了下,但仍面不改色。 「別當真,葛羅紅大人,」吉伯諾插嘴,「他就是愛開玩笑。我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難處,不過請諒解我們也是求生存的人。」 「我明白,我明白,」邵達爾望著吉伯諾微笑,「關於這件事,務必請你們考慮一下。」 「我們會的,」洛克斯很快地說:「最遲三天會給你答覆,葛羅紅大人。」 禮貌地與邵達爾道別,接著由不管是誰都親切以對的吉伯諾將邵達爾跟他帶來的兩個侍從送出圍帳後,洛克斯仍坐在椅子上,手握玻璃酒杯,看著深褐色酒液折射透出的暗色光暈,彷若一盞冰冷的燈火,停佇在手心。 「出來吧。」他說。簡短字句迸發在寧靜空間裡,散落湮滅如流星。 腳步聲慢慢地往他移動而來,接近桌邊,他抬起頭,見席安立在一旁,黑色衣裙垂降、死寂,深紅色長髮落在胸前,蒼白纖細的臉龐如幽冥鬼火。 洛克斯放下酒杯。「你都聽到了?」 「差不多。」 洛克斯點頭,轉過臉,看著自己擺在桌上的手。他的手是武人的手,瘦骨嶙峋,然而粗大結實。虎口磨出刀繭,手背、手心皆有深淺長度不一的傷痕。滄桑卻仍執著的手。洛克斯專心地看著,似乎在研究手上每一道刻劃的紋路,彷彿可以從每一處轉折交錯間看出些什麼。 見洛克斯不語,席安不禁踏前一步。「你會答應他嗎?」 洛克斯抬起一手摸摸耳側頭髮。「天晚了,我覺得有點冷,麻煩你幫我生個火好嗎?席安。」 席安本想拒絕,先問個清楚,但她看見洛克斯被陰影罩住的眼瞳,感覺胸腔內被什麼牽動了下,她轉身來到洛克斯背後一個鐵製火爐前。席安在有半身高的鏽黑色火爐前蹲下,拉開小門,丟了幾條柴薪進去,接著將手掌張開,嘴裡喃喃唸著咒詞,輕柔地像在哄一個沈睡的孩子。她看著自己的掌心冒出一團小小火焰,微亮、柔軟,她輕輕移動手掌,小心呵護手中新生的火苗,接著手指一張,火焰倏地飛起,一下撞擊在火爐內散亂的柴薪上,發出轟然一聲,黃色火花爆開,一瞬間火爐深黑的腹內塞滿橘紅火光。席安將小門關上,仍能聽見裡頭隆隆作響的燃燒,伴隨聲音傳達出溫度。 洛克斯看著她的動作,又忽然垂下眼,輕搖頭。席安回到桌邊,在方才吉伯諾的位子上坐下。「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洛克斯先生。」 洛克斯一揮手,「叫什麼先生,叫我頭子就可以了。」他眼睛始終盯著桌面。「你剛說什麼問題?」 「你會答應葛羅紅家族的要求嗎?」 「答不答應,就要看你了。」 「看我?」席安挑眉。 「他們指定要你,我想你也聽到了。」洛克斯緩慢地說:「你或許知道任何有關昂鐸庇亞的事情,奧帕 • 畢雅吉做了些什麼研究,那個肺癆鬼領主又是怎麼想的。你或許都知道,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 願不願意?席安知道這句話,可以說是洛克斯對她最大的體諒。她背棄了曾立下承諾的一切,離開那個地方,沒有回頭的機會,然而那些過往卻又對她緊追不捨,如同總是在身後拉著她,不讓她向前走的無名力量。 「剛才,薩汀……那個吟遊詩人告訴我一件事。」 「嗯哼。」洛克斯用一種昏昏欲睡的語調發聲。 「他們查到了我家人跟族人的狀況。我父親被留在司圖加城。」 「你想說什麼。」他終於抬起頭,看著席安。她捕捉到視線中一抹失焦的無措。 「如果,我是說,如果能承諾我父親跟族人的平安……」 「關於交易,你倒是學會了不少,席安。」洛克斯的嘴角揚起嘲諷的角度。 「剛才那傢伙說他不會虧待你們,葛羅紅家族勢必拿得出一大筆錢來,對黑旗軍來說也沒有壞處。」席安很快地說:「這是一樁相當不錯的交易,更何況還能跟艾斯切利攀上交情。黑旗軍不會捨棄這機會的。」 「你說的沒錯。」洛克斯吸氣,抬手撫摸額頭、側臉。「這樣吧,我把事情答應下來,就算跟葛羅紅家族獅子大開口,他們也願意。我會派人注意你在司圖加城的父親跟領地族人的事情,必要時,先把你父親從城裡帶出來。這樣行嗎?」 「我相信你的保證。」她垂下臉,低聲說。 火爐內發出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木柴燃燒的吼叫隱隱傳來,如窗外靜默的雨聲。席安垂眼盯著火爐,感覺那像是一頭身上滿是鏽斑的怪物,腹裡燃燒的怒火,怎樣也找不到出口。 「你是把自己推到什麼樣的地方去了?」洛克斯沈聲說。 「那你呢?」 圍帳內沒有點燈,火爐的小門也關上,淡薄暮色從布幔的細縫間鑽入,緩慢地、不知不覺地侵佔空間,沈重地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對話的終結壓入他們的意識,在渾沌軟泥中落下、包圍、吞沒。過了好一陣子,席安抬頭,見洛克斯坐在黑暗中,頭低垂,一手放在桌上,酒液半滿的玻璃酒杯離手指兩吋遠,身子長久不動,如覆滿霜雪的冰雕,甚至胸腹間也不見明顯的起伏。 「你的眼睛,還好吧?」小心翼翼地,席安從唇間擠出幾個字,彷彿很困難。 他稍稍抬起頭,雙瞳往內深陷,茫然神情像是不明白席安的問題。「平常還好,只是晚上視力差了點。不過這兩年來,一入夜,就幾乎看不到了。」 席安想起有幾次在夜晚見過洛克斯,他看起來神采奕奕,雙眼靈活。或許是因為當時有光,身邊有人,他必須假裝,讓周遭人一點都沒發現他的眼睛其實有問題。現在,他的雙眼似乎已經和四周黑暗融合,消失不見。 「這是你跟紅狐的交易嗎?」 「不,」洛克斯疲憊一笑,「他們很仁慈,其實。他們不會做這種事。 「我的眼睛是在十多年前受傷,戰爭的時候。視力受影響,我再也當不成騎士,也不可能做一個好的領導者。所以來到這裡,跟紅狐定下交換條件,是我唯一能保護他們的方法。」 暗夜遮住她的視線。洛克斯的臉部融化模糊如深色爛泥,不只是眼睛,彷彿連五官都被吸入黑暗,成了一個像洛克斯,又不像洛克斯的人。席安可以感受到火爐內輻射傳出的熱度,然而皮膚上卻悄悄湧起微寒,貼覆著表皮。她全身一陣輕顫,卻什麼也沒能抖落。 「你可以走了。」洛克斯忽然開口。席安看不見他的嘴的動作,低沈嗓音如黑洞內傳來的回聲。 「是,頭子。」席安離開座位,踏著不穩的腳步在黑暗中搜尋道路。沒走幾步,洛克斯又出聲叫喚。 「席安,麻煩你到外頭叫我妻子進來。」 「是,頭子。」 她走向布幔遮蔽的出入口,聽著自己裙子悉悉索索的摩擦,手掀起布幔,月光、燈光輕柔落入遮蔽的黑暗。她看著光線斜角嵌在地上,銀亮微弱的光純潔而拘謹,無法覆蓋一室沈重寂落的黑。這是一個堅固的堡壘,驅逐光亮的堡壘,裡頭坐著一個無處可去的王。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