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芳迪踩著白色繡銀絲鞋，在這條燈火黯淡的寬闊走道上，已來回踩了數遍。鞋跟敲在石板的叩叩聲響如自己紊亂的心跳，她可以感覺到腳底下冷凝的觸感，沈重地拉扯著腳踝。守在廳堂門外的侍衛看著伊芳迪來來回回，她時而在長廊盡頭踱步，時而望著掛在牆上的布幔發楞，扯著藕紫色上衣的寬衣袖，咬唇沈思的模樣，看似十分煩惱。

侍衛忍不住開口。「夫人，領主大人不准任何人進入的。」

侍衛的聲音似乎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傳進伊芳迪的耳中。她秀眉輕蹙，白晰臉頰染上豫色，「我知道，我知道不能進去，何況坦尼珥也不要我進去……」伊芳迪突然抬眼：「我這樣打擾到你了嗎？」

「沒這回事，夫人。」年輕侍衛嚇了一跳，隨即回答。就算真被打擾也不能說呀，他這樣想。

「唉，我只是有點急，不知道他們何時才能出來。」伊芳迪再度垂下臉，兩手交握，慢慢又往另一方向踱步。

伊芳迪身材嬌小，手腳纖細，丈夫羅倫常笑說她外貌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而有時候，在宮廷裡長大的伊芳迪，也覺得自己仍是個小女孩。明明可以等接待外賓的小廳堂內的聚會結束後再說，明明是對著每天都見得到、每晚都同床共枕的丈夫說，但這事已經擱在伊芳迪心裡好幾天了，就是說不出口，直到今晚收到父親二度捎來的信息。

伊芳迪的父親范倫鐵諾公爵曾是國務大臣，但近幾年已退回偏遠地區的領地。表面上說是年紀大了該退休，但伊芳迪知道，父親是被馬可仕跟坦尼珥逼退的。這些事情羅倫想必知情，但伊芳迪並不怪丈夫。范倫鐵諾公爵向來有掩藏不住的野心，伊芳迪也認為父親的手段太粗糙、太顯而易見了，莫怪馬可仕第一個要拿他開刀。羅倫保不了岳父，她甚至想羅倫其實是主張驅逐范倫鐵諾的。那個人只要是為了坦尼珥，什麼事都願意做。

想到這裡，伊芳迪心裡湧起陣陣酸楚，胸腔內如被開了個洞，一種冷冰冰的液體緩緩流出。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雙眼望向長廊旁的高窗。灰白夜雲流洩於深藍星空，木窗櫺畫出一道道交錯黑影，拉扯著月光落在她腳邊的地板上，伊芳迪望著那變形的窗框出神。

父親挑這時候行動，是有把握了吧？因為席安的事，也或許因為賈妮絲夫人的居中遷線。突然長廊底端傳來腳步聲，伊芳迪停下踱步的動作，瞇眼凝視黑暗前方，一個白衣侍女拿著圓形寬口的青瓷水盆的形影浮現，她猶如踏在虛浮幽暗的雲海裡，戰戰兢兢地走來。經過她面前時，侍女微微屈膝行禮，接著繼續走向廳堂大門。

「送什麼過來？」門口的侍衛問道。

侍女點頭。「奧帕大師交代，在這時間送水過來。」

「好，你可以……」

「等等。」侍衛的話被伊芳迪打斷，他轉頭驚愕地看著一手拉著白色襯裙的少婦向他跑來。

「等等，我……我幫你拿進去好了。」

「怎麼可以讓夫人做這種事？」侍女被嚇得連退幾步，撐大小眼睛，目光盈盈，幾乎要擠出水來。

「沒關係，沒關係，」伊芳迪說著，主動伸出手接過侍女手中的水盆，「我丈夫也在裡頭，我只是進去跟他說句話而已。」

「可是領主大人……」

「我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伊芳迪說，抬頭對著侍衛硬擠出一點笑容，她的唇角僵硬，心底閃過不安與悲傷。

「讓夫人端水盆，親王殿下會怪罪的。」侍女的手仍抓著水盆邊緣，不安地偷覷著伊芳迪。

「他哪時怪過你們了？放心，我會負責。」伊芳迪稍微施力拉過水盆，侍女不得不鬆手，那一盅水有些沈重，因兩人的拉扯使得水面搖晃，幾欲灑出青瓷盆外。

「小心！」侍女驚叫一聲，幸好伊芳迪已穩住雙手，水在盆口邊緣搖晃幾下，又回復鎮靜，空留一圈圈漣漪。侍女似乎鬆了一口氣，以袖子擦拭盆口邊緣的水滴。「夫人，請小心。」小眼眨了幾下。

伊芳迪不知道這侍女要她小心些什麼，這盆水還是廳堂後的情形？在宮廷內生活久了，她知道這裡沒有秘密，只有隱晦的流言如惱人冷風在縫細間流傳。伊芳迪端著水盆，挺起胸，下巴微仰，姿態高雅地轉身，朝侍衛點頭。「幫我開門。」

年輕侍衛只得聽命，走上前去將沈重木門推開。微涼的風從室內竄出，落在門邊的布幔飄盪翻湧若血紅的海浪，擦過她的臉頰。伊芳迪深吸一口氣，踏入廳堂內，門在她身後關上。如此沈重的木門，卻輕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撩動的布幔落下，冷風微小了些，隨之而來，一股沈悶的氣息落降至她的頭頂。

伊芳迪不明白自己的不安從何而來，她試圖甩開如小動物爪子在心頭括搔的戰慄，踏步向前。廳堂不是很大，因為只是接待外賓之用，但小而精緻。地上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幾張軟椅上隨意擺放著有細緻繡花的枕墊，桌上有壺茶，三個杯子，杯底仍有殘留茶液，但已冷卻，彷彿被人匆忙丟下。紅磚砌造的火爐燃燒旺盛烈火，牆邊幾扇窗開著，白色窗簾一陣陣揚起落下。

沒有人。伊芳迪捧著水盆，呆立在爐火前好一陣子，腦筋才終於轉過來。坦尼珥、羅倫、奧帕，或許再加上迪普尼，這個會議不是尋常的會議。她終於知道奧帕要侍女送水來是什麼目的；侍女恐怕什麼也不知情，只是將水盆擺在空無一人的廳堂內就離去吧。伊芳迪轉身向右，走至角落處一座及腰身高的石頭雕飾旁，伸手撫向一旁的牆壁。牆壁的上半部是塗抹白泥灰的石牆，下半部以棕黑色原木覆蓋住，伊芳迪一手放在原木與石牆的交界處，纖細手指摸索著，在光滑的平面上隱約觸摸到一塊突起。

輕輕一按，她聽見什麼東西緩慢轉動，拉長一段時間，接著發出叩地一聲，她面前的棕黑色木牆突然彈開。伊芳迪雀躍地發出細小的歡呼聲，單手捧著的水盆幾乎要因為喜悅的震動而掉落，她趕緊收拾情緒穩住雙手。在司圖加城住了這麼多年，從小就聽聞每個城堡內都有特別的秘密通道，伊芳迪也曾跟著兄弟姊妹四處探索，但秘密通道哪是這麼容易就被小孩子發現的？這個接待外賓廳堂內的通道，是有一回羅倫告訴她的，曾經在她面前示範開啟的方法。羅倫雖未明說，但伊芳迪知道他們會利用這些通道與其後的密室做些什麼。

伊芳迪拉開木門，兩手小心翼翼地穩住手中水盆，彎身鑽入一片喪失距離感的深黑。狹窄通道內無燈火指路，但遠處可見光影閃爍，伊芳迪嚥了口口水，同時嚥下不安與驚懼，朝著光影走去。走了一段路，她才感覺到異樣，起先不解是什麼，只覺得一踏入黑暗甬道中，身子竟覺得有些虛浮，搖搖晃晃的，連眼前景物都像在漂。後來才發現那是煙霧。

淡灰煙霧如透明的輕紗，籠罩住光影，蒙著她的眼，她錯將輕煙飄盪當作四周冷硬石壁蠕動。伊芳迪穩下腳步想吸氣，卻覺喉頭一陣嗆，她一手遮住口鼻，悶悶咳了幾聲，差點嗆出淚來。煙霧中帶著焚燒的腐臭氣味，對伊芳迪來說很陌生，她一手緊緊將水盆抱在胸前，另一手抓著寬袖掩鼻，繼續沿著通道前進。通道略微往下，盡頭，是一個小小的方形廣場，光影從那裡輻射出來。煙霧更凝重，灰如絲雲地遮擋光影，明暗交錯地流過眼際，她看見火光下的暗影投射在四周牆面上，如變形的幽靈，張牙舞爪地攀爬，又退縮。

伊芳迪不禁摒氣，既是厭惡那怪異的腐臭味，也是怕發出任何聲響。她看見有四個人，圍繞著房間中央一張桌子，大量煙霧從那中央冒出。對她來說，這些人的身形都很熟悉。站在離她右前方的位置，側面對著她的，是坦尼珥；他蒼白的臉孔在光影閃爍下發出幽微光亮，雙眼卻如兩個黑洞，彷彿哪裡什麼也沒有。她的丈夫羅倫面對著她，整個人幾乎被煙霧蓋住，殘留浮動的黑色剪影。另一邊是迪普尼，站得有點遠，好像和另外三人沒什麼關連。背對著她的是奧帕，背脊挺直、雙手背在身後的模樣，伊芳迪常常看到。

「怎麼樣？奧帕。」坦尼珥說，他的聲音在斗室內迴響，帶著飄渺餘音。

「別急，坦尼珥，奧帕還在看，」羅倫說：「這需要點時間。」

坦尼珥咬唇不說話，靠在桌上的雙手緊握。奧帕仍不動，三雙眼睛集中在他的身上，如燒灼的光柱。由於奧帕是背對著伊芳迪，她看不見老法師的臉，但從他頭顱的角度，大略可以知道奧帕似乎是向上看，望著眼前那一團濃濁煙霧。伊芳迪好奇那煙霧是什麼，稍稍靠近了點，但身子仍舊隱藏在長廊的陰影後。

雖然腐臭煙味燻得她兩眼疼痛，伊芳迪依然勉力睜大眼睛。她看見桌上擺著一個寬闊的黑漆漆大盆子，邊緣可見一小簇燃燒的火苗，蓬鬆若雲朵的灰白煙霧不斷從盆子裡冒出。奧帕依然不動，過了一段時間，迪普尼突然上前一步，從手中一個袋子裡掏出一把什麼東西來，丟進盆內，接著發出微小的轟然聲響，火焰竄起、漲大，如張開手臂旋轉的舞者，更多的煙霧冒出，形成如漏斗狀的旋風，直達天花板。

不知迪普尼是丟進了什麼，伊芳迪感覺煙霧裡多了種嗆鼻酸味，和先前那種怪異的腐臭融合在一起，像隔夜餿掉的菜餚，她感覺一陣噁心，拿衣袖死死押著鼻子，忍住咳嗽的衝動。

突然奧帕動了，他張開雙手向前，上身微微前傾。另外三人睜大眼，神情激動，尤其是坦尼珥，整個人幾乎往前倒，不顧臉已半埋入煙霧中。「怎麼樣？奧帕，你看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