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06/18 23:43:52瀏覽238|回應0|推薦0 | |
奧帕將一把乾燥的白色玄子放入木製研缽中,手拿木棒子,稍微施加力道,玄子在缽中繞旋,發出沙沙聲。沒過多久,缽中發出辛辣嗆鼻的氣味,奧帕隨即停手,一手從地板上撈來一只鐵壺,將稍微研磨過的破碎玄子倒入,接著倒入清水,直到八分滿,蓋上蓋子後,將鐵壺擺在燃燒得熾熱的小火爐上。 奧帕專注地看著爐火,火焰熊熊往上攀升,如掙扎著逃離的囚徒。奧帕雙目凝遠,似乎連赤焰也無法影響那冰冷的藍。每回製作玄子茶時,奧帕都是這專心致志的模樣,直到水沸騰。迪普尼隨侍在旁,在這過程中從不敢吭一聲。他自己也會做玄子茶,當坦尼珥離開司圖加城,而奧帕無法跟隨時,這些工作都是由他代勞。奧帕仔細地教過迪普尼製作玄子茶的材料、步驟,跟必須的法術咒語,但從未提過在等待熱水沸騰時,需要做什麼。 他從來沒敢問,但記憶中席安就問過。 「只是心而已。」奧帕這樣回答。席安看似懂了,但他不懂,卻又不知該如何提問。當這兩個人相對時,迪普尼總感覺自己像被一張透明的張力網隔絕在外,他看不清裡頭的動靜,也不敢踏近一步。面對奧帕專注卻淡遠的眼神,迪普尼緊張地抓緊雙手捧著的木製小盒子,等待水沸騰的聲響。 壺嘴冒出煙氣,傳來悶悶的滾動聲,奧帕手拿一塊厚布,提起壺提把,將鐵壺內的水倒在桌上一個大圓陶碗內。陶碗上的是青色釉料,襯著滾熱液體柔和的色澤,幾粒碎裂的玄子漂浮在金黃海洋上。奧帕放下鐵壺,伸手向迪普尼。「把東西給我。」 迪普尼已經打開手中木盒,撿起裡頭一株小小的綠草,莖細軟,只有三葉瓣,葉肉厚實,表面光滑,晶瑩透亮。奧帕接過一株極樂葉,謹慎地以兩手抓住莖葉,眼神焦聚在形狀完美的葉瓣上,他一指捏著葉子,另一指捏著細莖,奧帕開始張嘴念咒,輕柔的聲響從雙唇流出,如春風清凜溫和,他一邊唸著,一邊拔下其中一脈葉瓣。 火光下,迪普尼見分開的葉瓣與細莖間,牽連著一道細細的金色絲線,如流光飛閃。奧帕又拔下另一葉瓣,兩道絲線飄散,隨風竄動,接著拔下第三葉瓣。奧帕丟掉細莖,一手捏著三條細絲的線頭,另一手張開手指,在展開的細絲間穿梭。他手指動作的速度飛快,嘴裡輕聲呢喃著似歌謠似詩句的咒文。迪普尼迷炫地看著奧帕雙手不斷揮舞,拉著三根金黃色細絲忽上忽下,嘴裡的詞句如有形的風,吹撫細絲線的方向。只是一下子,就見三條細絲在奧帕手中形成一個有奧帕的胸口那樣寬闊的符文,如曲折複雜交錯的星形,其中鑲綴著蜿蜒曲線,有時看像是一頭鬥瘦,有時看又像是一株花。 奧帕鬆開手,停止頌唱,金色的符文停滯在空中,火光流洩於每一處。奧帕一指抓著符文的底部,張嘴輕吹一口氣,將符文移至裝盛著玄子茶的陶碗上方。 「祈願、祝福、癒療。」奧帕輕聲說,接著放開手。 那符文開始旋轉起來,從底端開始,越旋轉越是纖細,最後滾合成一道粗絞的金黃細流,倏地鑽入仍冒著熱氣的玄子茶中。金黃海面波濤湧起,直到整個符文都旋轉為細流旋入茶水中,不平靜的漩渦才逐漸停止。定神細看,那杯玄子茶如先前般泛著淡淡金光,幾粒破碎玄子靜靜漂浮,熱氣蒸騰,飄著淡淡的辛香氣息。 一氣呵成,奧帕放下雙手,深吸氣。迪普尼可感覺到一個符文的完成,力量收回,周遭震盪的空氣回復平靜。迪普尼仍是目不轉睛,每回見奧帕施展功力,都是如此純熟流暢,不像自己,總是學不來那樣熟練而自信的動作,與師傅相較,迪普尼功力未到,也莫怪坦尼珥常嚷嚷著他做的玄子茶沒什麼作用,席安做的還有些效果,但奧帕做的最好。 奧帕湛藍雙眼凝望淡金茶液,好似能由茶液表面淡淡紋路及漂浮玄子粒看出些什麼;迪普尼則追隨奧帕的眼神,想由師傅的動靜中觀察出一些端倪,但他總是看不到。在迪普尼眼中,只有一個灰袍老人低垂著頭,視線穿透凌亂桌面上的那一盅茶,燒熱的水蒸氣由壺嘴中掙脫而出,風型塑塵煙的形狀與去向,繚繞如旋風,淡漠如冷藍夜空。 奧帕動了動,穿破一室寂靜,畫面的不協調讓迪普尼頓時感受到一股昏頭目眩,一定神,奧帕正望著他,面無表情,雙眼若冰石冷硬。 「你還在做什麼?」老人問,語調不高不低,既無氣憤,也無愉悅。 「做……做什麼,啊,對了。」迪普尼這才猛然想起,他羞赧地低頭放下手中的木盒子,趕緊拿起放在旁邊一張椅子上的深紅漆木拖盤,小心翼翼地先在裝盛著溫熱玄子茶的大碗上加蓋,再將茶碗放在拖盤上,雙手捧著。他喃喃念了一句咒文,茶碗周圍升起一道幾不可察覺的煙霧,散發出暖暖熱力,烘烤著茶碗。 「走吧。」奧帕未再多看他一眼,一手撩起灰袍下襬,轉身走出門。 像這樣捧著剛煮好的玄子茶,跟在奧帕身後,走出那滿是藏書、藥草、獸骨與各式器皿和玻璃的狹長挑高空間,走在幽暗迂迴的泥牆迴廊上,已不是第一次。自迪普尼來到司圖加城,成為奧帕的徒弟,已不知像這樣走過多少回,捧著拖盤的有時是他,有時是席安,唯一不變的是奧帕的背影,俐落的灰銀短髮,寬闊的肩膀,挺直著背脊走路,右肩微微垂向前的姿態。一再重複的記憶層層相疊,恍然間,迪普尼有種時間在這冰冷迴廊間凝結的奇想,他們永遠在走同一條路,做同一件事,十年前跟現在一樣。 不,不一樣了。迪普尼感覺自己擺在拖盤底下的雙手顫動了下,茶碗底部與拖盤輕輕相擊,發出清脆輕微的喀喀聲響。他沒想到聲音會這麼大、這麼鮮明,趕緊停步,待聲音逐漸消失,才又邁步繼續趕上前頭的奧帕。奧帕似乎對這聲音沒有知覺,依著十年來不變的速度行走,迪普尼加快幾步追上,一邊習慣性地往自己右邊瞄,但除了一片光影黯淡的灰泥牆,什麼也沒有。席安再也不會走在他旁邊。 他們走到了向下的階梯。奧帕的腳步輕飄,如突然沈降入地表,下頭光影沈寂,偶然穿透黑暗的淡薄光亮如鬼魅滑過牆角的影子。迪普尼緩下速度,停在階梯前,嚥了口口水,才舉步向下。每回面對向下的黑暗階梯時,他總是會有這種反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想下去,不想看,卻不得不下去,不得不去看。過了階梯,又是一段曲折迴廊,奧帕速度不減,迪普尼一邊顧及手中的拖盤與茶碗,注意保溫咒文有無因一路顛簸而碎裂,一邊勉力跟上奧帕的背影。 「……也是時候了。」 迪普尼似乎聽見前頭傳來話語,但音調低微若輕風,他不確定是否是奧帕開口說話。什麼東西也是時候了? 「迪普尼,」這回真的是奧帕在說話,雖然他頭也沒有回,依然疾步向前。「你已經從祈安山城回來一些時日了,有些問題我還沒有問你。」 「是,師傅。」一股涼意由背脊竄上來,雙手卻因為法術的關係而熱烘烘的,但他感覺額上冷汗涔涔。迪普尼緊張地盯著奧帕的背影,目光不敢稍有遲疑,他早知道該會面對這局面。 「我已經知道你在那時做了些什麼,沒做什麼,但是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選擇做或不做。」 奧帕的聲音不大,被風從前頭往後拋,彷如零散飄落的枯葉。老人始終沒有回頭,迪普尼不知道這些話是否是他所說的,還是只是來自於自己腦海裡的回聲。迪普尼訝異於自己全身輕顫、冷汗如泉水流洩,但抓住拖盤的雙手仍穩當,咒文也沒有因此碎裂。 「師傅想知道什麼?」 「坦尼珥要處死席安時,你為什麼不插手?」 「當時領主大人正在氣頭上,旁邊還有別人在……大人一向愛面子,我怕在別人面前說這件事,他會更生氣,所以……」 「從那一天到執行死刑有三天的時間,你都沒提過?」 「之後大人就病了,發熱好幾天,都躺在床上,所以執行死刑那天也沒去看。」 「黑旗軍的劫囚事件發生時,你為什麼沒主動提要去找席安?」 迪普尼張口欲言,事先演練過千百回預備好的答案在口腔裡旋繞,像股熱風燒灼舌根,未能吐出的話語卡在喉頭深處,食道一陣痙攣,他幾乎嗆咳出聲,猛地吞下口水,話語旋即落入他體內空洞的深處,消失無蹤。迪普尼找不到聲音,楞楞地看著前方奧帕的背影,雙腳機械性地舉步向前。 「怎麼了?」奧帕問:「你的回答呢?迪普尼。」 「我……我原本想先可以交由斯洛瓦確定……黑旗軍行蹤不定,我不知道席安究竟會怎麼做。」他找不到吞入腹中的言語碎片,滿臉緊張的汗水。 奧帕忽然放緩腳步,迪普尼看見老人的雙肩微微垂下,似乎想放下什麼。「你跟坦尼珥一樣,既想她死,也想她活。」 「師傅……」 「迪普尼,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你跟席安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他低聲說,短短幾個字的回音在耳殼內迴響,如午夜驚醒的惡夢。 「不,我想你不知道。」奧帕說,停頓了下:「迪普尼,雖然你通過了『儀式』,但過不了你心裡這一關,你還不算是個法師。」 「席安算是嗎?」迪普尼衝口而出。 奧帕沒有回答,他又回復原來的速度。蜿蜒曲折的長廊越來越開闊,燈火明亮,偶而可以遇到一、兩個侍從跟守衛,他們都對奧帕及迪普尼投予充滿敬意卻又好奇的眼光。他想起在紅森裡邊緣的夜晚,他在靜謐又嘈雜的樹叢裡等待著。他是打敗了席安,但迪普尼內心深知,要不是斯洛瓦即時出手,他一定抵擋不了席安下一句出口的咒文。完成任務的喜悅只有一瞬間,他更遮掩不了其後無力感帶來的深濃失落。 迪普尼仍望著前頭師傅的背影,奧帕仍步履穩定地走著。迪普尼以為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答案,悄悄嘆口氣,專注於手中拖盤上的茶碗。玄子茶熱氣仍蒸騰。 「迪普尼,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奧帕的聲音忽然傳來,「但我得說,即使被認為是個叛徒,席安還是法師。問題在於你想不想成為法師。」 迪普尼呆愣住。他知道奧帕每一道問題背後總有涵意,這是奧帕的教導方式,由一個平凡無奇的問題讓他們思考、推理、提問,最終得出屬於自己的答案。但迪普尼總是不知道奧帕問題背後的意義是什麼,他該如何回答,由什麼方向去思考。迪普尼再度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邊,似乎可以看見席安跟著一起緩步行走,一手撩撥深紅長髮,抿唇思索的模樣。 若是席安會怎麼回答?若是席安會怎麼看待這個問題?若是席安……不不,他意識到自己又陷入了過往的不良模式,總是先等席安回答或提問,自己才開始思考。他跟席安是不一樣的,他想相信,他們不一樣,他也可以成為他想成為的,但席安為什麼寧願當叛徒? 混亂得幾乎無法思考,迪普尼腳步踉蹌,一個衝動想追上奧帕,但見奧帕俐落地繞過一個轉角,接著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掉落地面乒乒乓乓的聲響。迪普尼止住腳步,越過奧帕的肩膀,他看見斯洛瓦推著一個女人從某一房間內出來。女人個頭不高,穿著一件水綠色寬袖洋裝,一邊被斯洛瓦推著向後退,一邊雙手雙腳並用攻擊高大堅挺如樹的侍衛長。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