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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四章(2)
2006/06/21 19:24:33瀏覽110|回應0|推薦0

黑暗彷彿有溫度,帶著冷凜撲至她的臉上。席安深吸一口氣,跨步向前,不想讓身後的紅狐看見她的猶豫與緊繃,急急奔向黑暗裡。那紅狐說得沒錯,洞穴雖陰暗森冷,但遠處有光影飄移,席安雙眼努力追尋昏暗深處難以辨識的光暈,沒去注意這洞穴究竟有多大、多深。走了一段路,微淡光影侵佔了黑暗,她漸漸能看清周遭景象。洞穴不算寬闊,但卻頗高,直竄入深黑的頂端。席安看見前方一簇燃燒的火焰,發出木材熾烈燃燒的聲響,靜靜地在空洞孔穴內迴旋。

席安走近那一簇以木材堆疊架高的營火,四處張望,火光映照下的岩壁彷如有意識的生物般晃動。眼角瞄到什麼動靜,席安轉頭一看,見一個棕黑色岩塊蠕動著,如躲藏在堅硬外表下的什麼正要衝破出來。她原以為是光影的錯覺,但卻見岩塊突地隆起,伸展矯健四肢,轉過來露出尖嘴長耳的頭顱。席安驚愕地退了一步,發現自己正與一雙沈穩無波的灰藍色眼睛對看著。那雙眼眨了眨,她看見如鏡池水後自己模糊的側影。

「你來了。」牧伯說,接著抬起前肢抹抹頭臉,這動作就和一般動物沒什麼兩樣,甚至看來有些天真無邪。席安楞了下,突然想起洛克斯跟吉伯諾的叮嚀,屈膝微彎下身。「桑尼塔司卡,牧伯大人,我是席安。」

「桑尼塔司卡。」牧伯說,接著眼神落向席安背後,輕點鼻頭。「坐吧。」

牧伯的聲音徐緩低沈,帶點嘶啞的嗓音透著溫文,若只聽聲音,席安會以為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個優雅而博學的老人。席安回身見地上有一塊橫木,一半穩穩落入泥土地裡,她走至橫木前,撩起裙子坐下。牧伯也趴下身子,大臉對著她,毛茸茸的長尾巴慵懶地甩呀甩,尾端的白毛如跳躍陽光。席安望著以極輕鬆姿態趴坐的牧伯,兩隻巨大的前掌交疊,身形似乎還比方才那三隻紅狐要大。不過仔細一看,席安發現他們的體型其實差不多,差別只是牧伯似乎要豐腴一點,肚皮垂下,臉頰有肉,紅色毛皮裡羼雜著更多白色細紋,仿若冰霜紋路。

「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盯著我看的人類。」牧伯忽然說,雙眼帶著興味的神采。

「對不起。」她趕緊垂下眼睫,感覺臉頰微微燙紅。

牧伯從喉頭發出奇異的震動聲響,過了好一會兒,席安才發現他其實是在笑,不過那張狐狸臉卻沒什麼改變,感覺甚是詭異。

「我很久沒遇上法師了,很懷念。大部分人類,看到我早就嚇得魂不附體,大概也只有法師敢跟我面對面,不過這麼明目張膽的你倒是第一人。」牧伯半瞇起眼:「孩子,告訴我,你懂得力量嗎?」

席安思索了下,攤開雙手,看著牧伯。「力量在這裡。」接著又撫過身下坐著的橫木。「在那裡。」

火光在紅狐暗藍眼瞳內燃燒,卻更像是一種阻隔。「力量隨處皆有,但你明白,你是何德何能擁有這力量?」

「天賦。」

「誰給予你這樣的天賦?」牧伯緩緩地說。見席安沈思不答,又說:「你們人類,總認為自己可以勝過一切。」

「靈獸也懂得法術力量,為什麼要遺棄?」席安反問。

「遺棄?力量怎能遺棄?如你所說,力量在這裡,在那裡,在你我身體裡,在一草一木裡,除非生命消逝,萬物俱亡,力量如何能遺棄?」

「那麼為何靈獸不相信法術力量?」

「不相信法術力量的,不是靈獸,」他微微垂下頭,雙眼盯著席安:「是人類。」

「人類……」席安有些恍惚。火影微動,明滅紅狐的剪影,他哀傷的眼,沈靜的身形,宛如曾經見過。

「靈獸曾經能與人類匹敵,但如今,仍勝不過人類的快速繁衍跟意志力。」牧伯輕聲說,目光和那個人一樣遙遠:「力量到處存在,永恆存在。差別的,只有一個心而已。」

「牧伯大人的意思是,我們徒勞無功了?」

「你身為法師,是否徒勞無功,你應該知道。」牧伯收回目光,望著席安,眼裡閃動著慈藹的光芒。「孩子,來到這裡,是你自己的選擇嗎?」

席安轉眼思索:「可以說是。若你相信命運,那也可以歸結是命運吧。我本來或許該死了,但在那當時,我遇到了黑旗軍,所以我選擇跟他們一起來到這裡。」

「你願意嗎?背負著背叛者的身份。你該知道洛克斯會要求你回報什麼。一旦背叛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會繼續下去,不僅別人認為理所當然,你自己也會開始這麼想。」

她低下頭:「至少……至少,我可以不用再說謊。」

「因為不想再說謊,所以背棄了之前許下的承諾。」牧伯張嘴發出一聲喘息,「我還是不瞭解人類。」

「我相信自己,」席安突然說,一抬頭,對上牧伯清亮雙眼,感覺心頭一陣刺痛。「我想……相信自己。」

牧伯微垂下頭,尾巴搖晃著。「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你在心裡築起的厚實圍牆,為你抵擋許多痛苦與悲傷。你只要明白,這是你的決定,後果得由自己承受。」

「靈獸不會背叛嗎?」

「我們只遵從最初立下的誓言。」

「即使這樣會讓自己痛苦?」

「所以我們不隨便立誓。」牧伯說,稍稍停頓了下,又開口,「人類總是想太多,想做太多,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以為自己什麼都瞭解。但也是因為這活力,讓人類能繁衍昌盛至今,而且會繼續下去。靈獸的終局已經近了。」

席安突地打了個寒顫。牧伯最後一句話的話音被風吹散,碎片隨著氣流在空中繞旋,不斷重複著、輕喃著。力量似乎隨著這隻字片語震動,搖晃著深埋其中的悲傷情緒。然而牧伯的雙眼仍如此澄澈、溫潤,彷彿已經看透了一切,且不再感到困擾。

「為什麼……不做點什麼?靈獸較人類來說,應該更知曉且善於應用法術力量。」

牧伯搖晃龐大的頭顱。「你不明白嗎?孩子,你有天賦,應該能瞭解力量的轉變。你成為法師時,是不是有經過什麼樣的儀式?」

「牧伯指的是……交換儀式?」

「對,你們稱為交換。」牧伯點頭,接著垂下眼,「你懂得為什麼要叫做交換嗎?」

席安默然,擺在腿上的雙手不覺握緊,手指與手指交纏、深陷,她沒注意到,泛白的指尖輕微顫抖著。牧伯望著她無意識的小動作,眼眸透出難得的銳利,但又隨即被溫暖海浪壓下。

「你的……帶你入門的法師,你們稱師傅,是吧,沒跟你解釋嗎?」

席安搖頭。牧伯闔上尖嘴,鼻孔噴氣。「不過我想,你是猜到了什麼。」

席安僵硬地坐在橫木上,半個意識裡感覺自己俯趴著,雙眼往下探,探入地底深處,探入幽黑迷惘的空洞,看見那裡有一張臉。白晰的臉與她對望,茫然、虛空、寂靜,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孩子,我可以瞭解你為什麼急於想相信自己,想證明自己不是傀儡。」牧伯跳躍的尾巴尖端在黑暗中畫出殘留的白色光痕。「但是,生命哪裡由得他?人類的希望,在我們看來只是幻想。我們存在於舞台上,人類、靈獸,各據一方,當幕落下,就是該退場的時候了。」

「所以你們才離開外頭的世界,來到這裡?」

「這是靈獸的終局,而紅森林是我們紅狐的終局。」

「你們就這樣接受了,不想點辦法,不反抗……」席安衝動地說,但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她深吸一口氣,仍感覺臉頰血液奔流。「對不起,我只是沒預料到靈獸會這麼想。」

「反抗吧,憤怒吧,撼動吧,但即使擁有力量,能改變什麼?我們很早就有了體悟。」暗火下,紅狐灰藍色雙眼流轉沈重思緒。「孩子,我不會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你,所以,也請不要將你的觀念加諸於我們。

「人類,短暫、愚昧卻活力十足的人類,可以流傳下去,直到遇見你們的終局。而我們,已經看到、聽到、聞到、碰觸到了。近在咫尺。

「力量不減,時間的洪流卻不可轉。」

「但是符文永遠存在。」席安抬起臉,雙眼閃亮黯淡燈火。

「別固執了,孩子。不相信時,符文只是符文。」牧伯龐大頭顱搖動著。

「那麼為什麼要收留黑旗軍?」

「他們需要一個容身之地,我們需要一個阻絕的保護。」牧伯柔聲說:「我們並不想靠黑旗軍延續下去,只是一點同情,一點交換,如此而已。生命的旅程有其終點,不管靠誰都無法解開這個命運。」

「如果是我,我不會想放棄。」

「我羨慕你們的活力。」

在他和藹的注視下,席安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她拿什麼來跟已活了幾百年的靈獸族長辯證?別將你的觀念加諸於我們。席安垂下頭,「對不起,牧伯,我太無禮了。」

「我不會跟小輩計較。只要記住,席安,往後別一直作必須向別人道歉的事情。」他語氣低微,充滿情感,「既然想相信自己,那就這樣一路到底吧。」

「人類的罪惡感,很複雜。」

「我明白。所以靈獸永遠無法瞭解人類,人類也永遠無法瞭解靈獸。」

「那麼,我該怎麼辦?」

「什麼事怎麼辦。」

「我失去的東西。」

牧伯停頓了下,眨眼間眼瞳如變幻朝霧。「會說失去,表示曾經擁有。擁有過的東西一定存在,不會憑空消失。」

沈默靜靜流傳,無聲無息銷融於黑暗,侵佔密佈整個空間。火焰燃燒扭動的妖嬈姿態,柴火燃燒斷裂的輕微聲響,全都被這股靜默吸收。席安卻不覺得不安或尷尬,她只想坐在這裡,以手觸碰汲取隨處流動的力量脈絡,那豐沛是她前所未見,如風在她耳邊歡唱。她伸出手,感覺力量的線流由指尖穿越過,冷凜、凝重、透明,但她掌心裡,什麼也沒有。席安半睜開眼,恍然看著自己的手心。不屬於你的東西,永遠也留不住。

「你該走了。」

牧伯的聲音拉回她隨處飄盪的意識,席安眨眨眼,模糊景色從眼角溢去,紅狐半趴在地上隆起如小山的身軀似從深水底浮出,搖曳的火影投射在牧伯臉上,彷似微暗的爪子輕撫。

「你們要讓我留下嗎?」

「你不會造成什麼傷害,至少在這裡。」

「我明白了。」

「出去吧,直到看見陽光。」

席安站起身,拉拉裙子,猶豫了下,接著屈膝行禮。「桑尼塔司卡,牧伯大人。」

牧伯撐著四肢站起身,對席安低下頭。「桑尼塔司卡,不會忘記的人。」

這稱號讓席安心裡一跳,抬頭望向牧伯,卻見他眼眸溫和,帶著溫暖與笑意,在那之後,是堅實的渾沌。她再度低下頭。「我走了,謝謝你,牧伯大人。」

牧伯點個頭,放鬆四肢趴坐下,讓鬆軟的肚皮垂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席安轉身往洞穴出口的方向走,腳步沈緩,她不明白自己仍留戀什麼,是力量,還是心中說不出口的疑問?走了幾步,她微轉身回頭,見牧伯已背對著她趴俯在地上,一如她來時看見的姿態,身軀蜷曲若岩石,沈靜、古老、衰頹。她嘆口氣,回身繼續走。

走近洞穴出口時,藉著透入的微弱陽光,她看見洞穴石壁上似乎繪著什麼。席安眼角一閃,沒敢多做流連,但已足夠讓她看清上頭繪製的線條形狀。是符文。三個符文結合在一起,成三角形,接著十二個三角形連接,成為一個圓形。水、氣、土連成動力元素,圓形是完整的生命。繞圓旋轉的符文攀爬在洞穴石壁上,一個接連一個,跳著永不歇止的舞步。

席安跨出洞穴口,一腳落在隔絕陽光的交界處,她看著金黃光束在靴子尖頭投下影色。雙眼對光線有些不適應,粲然陽光若飛瀑流水擦過眼際,她微微垂下眼,等待暗影與眼底的刺痛消失。再抬首,見那隻較年老的紅狐就趴坐在洞口不遠處,等待著。陽光下,他的紅褐色毛髮閃耀光珠。

「走吧。」他說,站起身,抖落黏覆在毛皮上的落葉枯枝。

席安走向紅狐,覺得手腳冰冷麻木。她不會回頭,不想回頭。她不想再看那個即使以生命符文護持,仍無法隔絕死亡蔓延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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