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請冷靜一下。」

「你推我做什麼？你敢碰我？你敢碰我？」女人抓扯斯洛瓦制服的前襟，抬起一腳試圖以金色高跟鞋的鞋跟踩他的靴子，但斯洛瓦旋即避開。

「夫人，大人現在身體不舒服，請不要太大聲。」斯洛瓦用手臂跟胸膛阻擋女人，自始至終沒用什麼力，雖然盡力護衛，仍無法避免女人的指甲在他臉上手臂上留下傷痕。

「我要見自己的兒子還要你們這批跟班指揮嗎？」女人猙獰尖叫，一個精緻的珠寶花飾斜斜掛在批散而下的長髮上。

「夫人剛才已經見過了，應該看得出來大人身體不適。」

「你這個狗雜……」

「發生什麼事了？」奧帕突然發聲，且以迪普尼眼睛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來到爭執中的男女旁邊。

斯洛瓦一下推開女人，退後一步，對著奧帕微微垂首，沒說話，但看著奧帕的眼閃了閃，交換著共識。

「原來是奧帕大師，」賈妮絲發出愉悅如絲的嗓音，與先前叫罵時粗嘎的狠勁有如千里之別。她撥撥有些凌亂的髮，整理衣襟，調整腰帶，對著奧帕伸出一手。「大師為吾兒送藥來？」

奧帕接過保養細緻的手掌，美麗的指甲尖端仍殘留一絲絲血痕，他禮貌性地以唇輕碰，放開手。「是的，夫人。」

「吾兒受大師照顧甚多，今夜仍須大師多擔待。」賈妮絲抿唇輕笑，眨著灰色大眼。

「請夫人不用擔心，大人只是需要安靜休息。」

聽出了奧帕話裡的意思，賈妮絲美目一轉，眼角逼出些許兇色，嘴角微微歪斜，這副模樣讓敷滿細緻白粉的臉變形，像副崩解的面具，稍稍露出底下的暗潮洶湧。賈妮絲瞪了斯洛瓦一眼，轉向奧帕時，又回復正常笑臉，一瞬間年輕許多，她勾起唇角，踏前一步，一手擺在奧帕的手臂上。

「大師，我知吾兒需要休養，但自從由祈安山城歸來，我還未探視過他。身為一個母親，心內總是掛記著孩子的健康與心情。」她上身微微傾向前，胸部幾乎貼上奧帕的手臂：「大師，您照顧吾兒甚久，將來還得請您多費心。」

「我知道，夫人。」奧帕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彷如一尊石像般堅定。他看了看斯洛瓦，說：「夫人，請原諒斯洛瓦的無理，他不過是克盡職責。」

雖然眼神不是這麼想的，但賈妮絲仍粲然一笑：「我知道，斯洛瓦是為保護吾兒，不過也總得體諒一下我這個作母親的心情……」

「夫人，」奧帕突然打斷賈妮絲的話，並退了一步，拉開兩人距離：「藥再不送進去，只怕沒效了。」

攀住奧帕手臂的手掌突然懸空，賈妮絲表情一凝，又隨即恢復笑臉：「是，是，當然，一切麻煩你了，大師。」

奧帕微低首，越過賈妮絲邁步向前，但賈妮絲突然又伸出手抓住奧帕，低聲說：「大師，您明晚有沒有空閒？」

「再過一陣子將是肇斯神秋分祭典，有許多事要準備。」奧帕的回答幾乎沒有考慮就脫口而出。

但賈妮絲仍不放棄，手掌抓得死緊。「之後呢？」

奧帕轉臉看著賈妮絲，輕笑，「總有時間可由夫人差遣。」

「我會通知。」似乎是滿意了，賈妮絲終於放開手，微微偏首彎眼微笑，接著退開三步，屈膝行禮後，轉身帶著幾個侍女侍衛離開。

賈妮絲離開，迪普尼明顯地感覺到鬆了一口氣，緊逼在胸口的鬱悶終於抒解，他趕緊捧著手中拖盤跟隨斯洛瓦及奧帕進入坦尼珥的房間。

偌大的房間裡，只見深處擺了張大床，左手邊有兩扇高窗，夜色與風透入，翻動窗簾，反映一室忽明忽滅微暗幽亮的燭光。迪普尼跟在奧帕身後，經過一張塞滿書與圖紙的大桌子，書頁與紙張隨著微風掀動，他看見書堆的一角崩塌，散落一地如狼狽的死屍，一名白衣侍女蹲在那裡收拾，其中幾張圖紙沾濕黏附在白石地板上，周圍還有些許未清乾淨的陶瓷碎屑。他終於知道賈妮絲剛才在這房間內做了些什麼。

他們走近那張大床，白色被單蜷曲，看似層層包覆的繭，一顆黑色頭顱落在其中，彷如深陷的求援。聽見聲響，坦尼珥轉了個身子，露出蒼白臉色。「奧帕，是你嗎？」

「是我，大人。」奧帕走近床邊，俯下身。

坦尼珥眨眨迷濛的黑瞳，他的眼沒有一絲光亮，是深沈凹陷的黑洞。眼神在奧帕臉上轉了一圈，接著看向站在床尾的斯洛瓦。「她走了嗎？」

「已經離開了，大人。」

坦尼珥沒說話，但神情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臉頰跟嘴角放鬆，卻像是貼附在骨骼上的皮膚因承受不了重量終於垂下。迪普尼望著坦尼珥這模樣，幾天不見，他似乎又瘦了一些，臉頰陷落，眼下的影痕幾乎要同他的眼瞳一般黑。那張疲憊、虛弱、憎恨的臉孔上，有種迪普尼不忍直視的情緒，他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正逐漸由坦尼珥身上遠去。

「奧帕……」

「喝點玄子茶，我親手做的。」奧帕說，表情和語氣幾乎跟以往沒有兩樣，但不知為什麼，在面對坦尼珥時，迪普尼總覺得他特別慈祥。

「是你親手做的嗎？」一抹虛弱的笑浮出坦尼珥瘦削蒼白的臉，如表層驚瀾，深處沈靜的湖水。

奧帕和斯洛瓦幫著坦尼珥坐起身，背靠著軟墊，但似乎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能讓他汗流浹背。迪普尼見坦尼珥額上汗水晶亮，不時咳嗽幾聲，單薄的胸膛振動，那咳聲聽來更像個遲暮老人。奧帕回身的同時，迪普尼機警地解除包圍在茶碗外的熱咒文，在他眼中，包圍的熱氣瞬間凝結，奧帕的手指一碰觸即碎裂，如星燦火花。奧帕掀開蓋子，蒸騰熱氣爭奪搶出飛升，他捧起茶碗湊進坦尼珥嘴邊。

坦尼珥似乎很喜歡玄子茶清淡又帶點辛辣的香氣，伸長頸子湊進茶碗邊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奧帕視情況不時讓他休息一陣，但斷斷續續地喝著，過不了多久茶碗即見底。坦尼珥頭顱攤回軟墊上，露出滿足神情。

「我覺得好多了，奧帕，還是你做的最有效。」他笑著說。

坦尼珥仍是一臉疲相，但既他本人說已好多了，其餘人也沒再說什麼。奧帕放下手中茶碗，隨手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坦尼珥，剛才的事，你別在意。」

坦尼珥原本已放鬆的臉瞬間一緊繃吊高，但又接著落下。他微轉過臉，眼瞳翻湧怒意，卻被壓得極深。「我要事事跟那女人計較，早就被氣死了。

「她還以為我是以前那個孩子嗎？她還以為我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思？我不會忘了父親的訓誡，更不會相信她說的話。」

「雖然如此，夫人還是你的母親。」奧帕說。

「這世上有這種母親嗎？」坦尼珥悶悶地說，身子往下陷。「斯洛瓦，到我離開這張床為止，都不准她踏進這房間一步。」

「坦尼珥，」奧帕說，「該想的是要怎麼讓夫人知難而退。」

「我很想讓她知難而退呀，但堂叔跟羅倫不肯。」他不悅地嘟起嘴。

「不是他們不肯，是你沒有聽他們的方法。」

「那些都太慢了，而且那個女人的眼裡只有權力權力，你以為她會滿足於鄉下地方的小小領地嗎？她要從我的手中奪走實權，她要整個馬那諾。」

「但是不該讓她繼續留在司圖加城。」

「我當然知道，」坦尼珥斜睨了奧帕一眼，「奧帕，你什麼時候也跟我堂叔一樣，老說一些我早知道的事，把我當小孩子一樣。」

「坦尼珥……」

「奧帕，你以為我不想嗎？我連見那個女人一眼都嫌煩，她在這裡只會跟那些大臣們興風作浪，還以為自己風情萬種，替她的兄弟們探東探西。我也想把她送走呀，但她哪這麼輕易就買帳？」坦尼珥聲音情緒漲高，或許是過於激動，又掩嘴咳了幾聲。

「是人都有弱點，想想她怕什麼。」奧帕沈靜地說。

「我……我不知道，」坦尼珥忽地睜大眼，又沈寂下來。「那個女人只愛權而已，她認為我們都是她的敵人，艾斯切利的敵人。」

「那她想必很害怕了。」

「什麼？」坦尼珥不屑地垂下嘴角：「那女人哪裡會害怕了。」接著他一轉眼垂下，側頭疲憊地倒在軟墊上。「奧帕，別談她了，我好累，她今晚弄得我心神不寧，打破花瓶還弄髒了我的書跟圖，我氣死了，不想談她。」

「好，今天不談，但記得多聽聽攝政王跟羅倫的意見。」

「我知道了啦。」坦尼珥身子一斜，倒入柔軟的大床。他倦極似地閉上眼，鼻息沈寂，仿若已睡去，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奧帕，有席安的消息嗎？」

奧帕微微閉上眼，沈思了下才開口。「她在紅森林裡。」

「跟黑旗軍在一起嗎？她究竟安著什麼心？我真不懂。」

「人心如此複雜，我們要如何去猜測？」

坦尼珥嘆口氣，張開眼，乞求似地仰望奧帕。「奧帕，把她找回來，好嗎？」

「你不是曾要她死？」

「那是氣話，你們怎麼都不懂呀，連迪普尼都當真，真是氣死我了。」

迪普尼有些無辜地來回望著坦尼珥氣憤的神情及奧帕沈凝的臉。誰懂得這些人的心思了？坦尼珥不善掩飾的善變情緒，奧帕沒有回應般的冷硬，席安彷彿隔離遙遠的夢幻，誰能真正瞭解這些人的心思？他想破頭也不會知道。

「坦尼珥，你別忘了自己是個領主大人。君無戲言，大家都然都把你的話當真了。」

「我知我知。我身體不好耶，好不容易喝了玄子茶舒坦了點，不要又學堂叔跟我說教，好嗎？」坦尼珥不耐地抬起兩手虛弱地在空中畫畫，又垂下來。「奧帕，在堂叔面前我不願說，但我真的後悔，我想她回來。奧帕，你可以讓她回來的，對吧。」

「那要看席安的意願。」奧帕語調未變，但從未正面回答。

「奧帕，你會咒文，咒文難道不能控制一個人嗎？你可以讓席安回來，把我母親趕走，你可以用咒文辦到！」他睜亮眼，第一回，墨黑瞳孔中出現一絲生氣。

「我做不到。」奧帕徐緩地說，「人的意念百轉千迴，該如何控制？」

坦尼珥見奧帕表情認真，沮喪地發出一聲呻吟，用力拉起被單蓋住臉的下半部，閉上眼。這習慣動作，從十二歲以來似乎都沒變過，迪普尼不禁想。但他總不知道坦尼珥的下一步，他在等他睜開眼，或是就這樣入睡。

「奧帕，」悶悶的聲音由被單底下傳來，「奧帕，你還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的嗎？」

「什麼事，坦尼珥。」

「我想離開，帶著你跟席安，或許還有羅倫，但我現在不指望了……我想去那裡，我們可以一起去，那是你們法師夢想的世界，也是我夢想的世界。」他睜開眼，但眼皮沈重得幾乎快要掉落，底下黑幽幽的瞳孔有種說不出口的哀怨神色。「奧帕，說那個故事給我聽，好嗎？」

「什麼故事？」奧帕明知，卻仍故問。

「昂鐸庇亞的故事。」

奧帕鬆弛挺直的身軀，往後靠在椅背上，雙眼微微抬起，穿越層層石牆與時空，他看向遠方，看向故事中的白色城堡。

「從前從前，有個小王子，他很愛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很愛他，但是有一天，王子的父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