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重樹林纏繞成綠色的天，雖是豔陽高照，但像競賽似地向高處生長，遮住天幕的樹木枝葉，只容許一絲絲透亮光柱落入林間。綠色樹叢與野草如潮水在腳邊聚攏，席安一路拉著裙襬，小心翼翼地選擇雙腳落下的地方。沒有道路，眼前只是一片如綿密編織的綠色地毯的樹叢，可見得這一帶甚少有人跡，紅森林之大，就連長年生活其中的黑旗軍也探索不到三分之一。

席安跟隨著走在她面前的吉伯諾，男人一手拿短刀割除障礙，應對姿態輕鬆，席安雖跟著他開墾出來的道路走，但一路還是無可避免地被樹枝絆倒、踩入看不見的坑洞等等，有時只能困窘地等著吉伯諾來救助，幸而吉伯諾並未露出任何不耐煩或嗤笑的臉色，始終保持和悅的神情。相較於洛克斯的心不在焉，吉伯諾看來是個細心而人緣極佳的領導者。

自那日席安與洛克斯初次會面後，又休息了數天，沃克再度前來魯利的小屋傳遞消息，紅狐想見她。席安想自己是沒得抗拒，更何況身為法師，她也不想錯過能與靈獸面對面的機會。第二天一早，席安就隨著吉伯諾離開象掬園，往西方走，進入紅森林的更深處。

他們已經走了一段時間，每隔一陣子吉伯諾都會停下來問她是否需要休息。休息兩次之後，他們來到一片樹林中開闊的天地。仿若剛才包圍的濃密只是幻覺，遮蔽的綠天一下換為高高在上的一片藍，如永恆的淡海，一抹蒼白飄過，是寧靜的浪。陽光放肆地灑落，映照點點金光，帶來驅逐微寒的暖意。席安走至廣場中央，不自覺地張開雙手，讓臉、胸口、手臂浸潤在光亮的沐浴下。

「就是這裡了。」身後的吉伯諾說，他收起手中的短刀，在廣場上尋了塊大石坐下。

「就在這裡？」

吉伯諾放鬆似地垂下上身，兩隻手肘撐著膝蓋。「每回紅狐要與我們見面，都是約在這裡。」

「他們會到這裡來與你們會面？」

吉伯諾搖頭：「不，我們在這裡等他們。」

「接下來呢？」

吉伯諾正開口要說什麼，卻忽然神情一變，放鬆的姿態在瞬間卸下，整個人警覺起來。他迅速起身，右手不知何時已搭在腰際劍柄上，吉伯諾跨步走向席安，腰背攏起，仿若走向獵物的獸。軍人渾身上下散發的警戒氣息傳染至席安，她也確實感覺到，背後的樹林傳來異樣動靜，氣味似獸又似人，窺伺中有警戒，但沒什麼敵意。席安回過身，順著吉伯諾凝望的眼光看向樹叢深處，可見樹枝輕微搖擺，在幽暗中，似乎有什麼形體排開四周阻礙的枝葉，交織出奇異的形貌。

「那是……」

「他們來了。」吉伯諾緊繃的聲音裡卻有一絲鬆懈，但直到那幾隻紅狐由濃密的樹叢後現出身影，他才放下擱置在劍柄上的手。

共來了三隻，席安秉住氣息，看著他們漸漸走近。紅狐的體型比她想像中還要大，幾乎比馬、牛大上一號。他們有狐狸的外型，尖嘴利牙長耳，身形瘦長，四肢纖細穩健，一團毛茸茸尾巴翹起，尾端帶著一縷灰白。他們緩步走來，但移動步幅大，一下子就來到他們面前。其中一隻立在最前頭，另兩隻如護衛般分立兩側。

「你們很準時。」最前頭那隻紅狐開口。話音裡有奇怪的轉音，如含在嘴裡咕噥著，席安覺得有些像西方更華大陸的方言。

「你們也是。」

席安聽出吉伯諾語氣裡的笑意，但隱藏其後的卻是更巨大的緊繃。她可以理解為何吉伯諾無法放鬆，面對著這龐大的未知生物，外貌如獸形，卻能言人語，他們的灰藍眼瞳裡埋藏著理智與慧黠。

「就是你嗎？孩子。」領頭的那隻紅狐將視線轉向她。

?u安感覺到背脊被拉得一陣緊，她勇敢迎向紅狐審視的眼睛，卻動也不敢動。席安突然發現這隻紅狐似乎年歲不小，臉部的毛髮羼著白絲，如斑駁的紅磚牆，一只耳朵微微垂下。她這時才驚覺每隻紅狐的長相都不太一樣。

「是的。」席安說，希望他們聽不出她聲音裡的顫抖。

領頭的紅狐微微垂下頭，鼻頭動了動，銳利閃過眼角。接著他抬起頭，「牧伯在等。」

由於先前已經洛克斯和吉伯諾談過，她知道紅狐所說的「牧伯」，即是指靈獸的族長。席安本以為眼前這隻年紀稍大的紅狐就是牧伯，但這樣看來似乎跟她所想像的不一樣。她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吉伯諾，吉伯諾微聳肩，對她一笑。「跟他們一起去吧。」

「一起去？」

「他們會帶你去，別擔心。」吉伯諾令人舒緩的笑臉依舊：「我在這裡等你。」

席安正想問該怎麼去，就見其中一隻看來較年輕的紅狐靠近過來，後肢微彎矮下身。席安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過，騎在紅狐背上，總給她一種褻瀆這些靈獸的感覺，畢竟人類也不怎麼喜歡被當成馱獸。見她猶豫，吉伯諾輕碰了一下席安的手肘。「沒關係，上去吧，我們都是這樣過去的。」

吉伯諾表情認真，紅狐們眼神嚴肅，席安嚥了口口水，靠近那頭矮下身子的年輕紅狐，兩手小心翼翼地抓住粗硬但豐厚的毛髮，撩起裙襬，七手八腳地爬上紅狐寬厚背部。她不敢亂動、亂抓，整個人趴在紅狐背上，臉頰貼著毛髮，鼻腔滿是動物的體味。紅狐站起來時，席安感覺自己搖搖晃晃快要摔下來了，雙手不覺緊抓，又怕弄痛了紅狐，趕緊鬆開手。

「沒關係，」那頭紅狐微微轉頭說：「你可要抓緊一點，不然會掉下去。」

席安一聽馬上握緊。好吧，這不算什麼，席安在心底不斷告訴自己，她又不是沒有騎過馬，就當是騎無鞍的馬吧，若真不慎掉下來她還有救急的咒文可以保護自己。正這樣想時，忽聽那較年老的紅狐說一聲：「走了。」

還沒回過神，她跨下的紅狐開始拔腿狂奔，四肢開展跳躍空中，席安覺得自己似乎也跟著一起飛了起來，身子上下顛簸。忙亂中，她回首看見吉伯諾依舊站在廣場中央的身影，遙望著他們遠去，忽然頭頂光影一暗，紅狐已接連鑽入濃密樹林。席安看見樹枝草木不斷迎面撲來，如黑影的爪子，銳利殺意削過頭頂，冷風呼呼似刀刃。但紅狐顯然完全不受影響，他們身軀龐大，卻靈活得驚人，在樹叢間跳躍著前進，忽高忽低地左閃右躲，視這些密集纏繞的枝葉如無物，依然保持極快的速度。席安雙眼被風吹得快要睜不開，眼前景象如暗綠流光，融成一片模糊卻跳躍的風景。

「把頭低下。」背著她的紅狐這樣說。

席安只好將整張臉埋進毛皮裡，身體隨著紅狐每一次跳躍而翻動，她雙手抓得更緊。他們不想讓人發現他們聚集的地點。席安終於明白，這樣子她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根本就無法判斷目前走到了紅森林的哪一處。說到底，紅狐還是無法完全信任人類。

不知不覺間，紅狐奔跑的速度緩了下來，席安微微抬頭，見四周風景完全變了，樹叢依舊濃密層疊，但樹種似乎有些不同，寬闊的墨綠枝葉垂下，隨風飄動，如深色簾幕。樹頂開展的樹枝遮擋日照，只有幾簇微光透過枝葉空隙，落成草地上透亮的白色圓影。紅狐們放慢速度，穩健四肢在若濃綠海洋的草地上跨步緩行，直至遇到一塊突出地面的巨大岩石。

「你可以下來了。」背著她的紅狐說。

席安微顫顫地抓著紅狐背上的毛髮，待雙腳落下地面才放手，她覺得雙腿虛浮，心跳仍未回復正常速度。席安喘了口氣，看著她身邊那塊幾乎與四周樹木同高，比紅狐身體還寬的巨岩，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是來到了什麼樣的地方。如果紅狐有意要對她做什麼，她救得了自己嗎？

突然感覺到一種侵擾，席安轉頭，望見那隻較年老的紅狐正凝視著她。暗影下，灰藍色眼瞳呈現一片波動的深黑，表面光滑如鏡，但如人類般，有意或無意地將什麼埋藏在即遙遠的地方。

「跟我過來。」較年老的紅狐說。

他的聲音透過風聲傳來，低沈得振動胸腔，席安感覺到一絲絲異樣，雙眼似乎看見燦亮的細線流飄過，恍惚一陣，她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與剛才還在外頭的空地廣場時感覺不一樣，這些紅狐、這整個場所都顯得暗沈許多，如陷入地底的墓穴，孤僻地與外界隔絕，而她感覺到了，眼睛可見的線流、低沈的微風，是一種力量。靈獸仍保有的法術力量。

她彷如被什麼牽引著，邁開步伐跟著年老紅狐的腳步，往巨岩的後頭走去。跨越巨岩沾滿青色苔蘚的潮濕背面，席安才發現，他們正面對著一個起伏的山陵。陡峭石壁隆起於地表，覆滿綠色植物，她往上看，日光在山岩背後，透出一圈光暈。席安隨著紅狐沿著山壁走，不久後，山壁突然陷落為一個幽暗洞穴，紅狐在洞穴前停下腳步，轉過身子，尾巴幾乎拂過她的臉頰。

「進去吧。」

「這裡？」席安瞪大眼，看看紅狐，又看看深暗洞穴。

「牧伯在裡頭等你。」他停了一下，如解釋般說：「這裡算是我們的聖地之一。」

席安遲疑了下，但仍轉過身，拉起裙襬，跨步走入陽光隔絕的交界。

「跟著光影走，孩子。」紅狐在她身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