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腳踏上搖搖晃晃的階梯，奧帕感覺身子往下陷，他停了一會兒，待不安穩的晃動平靜，才踏出下一步。梯廊昏暗，夜色從木板牆縫隙間溜入，籠罩燈火。每走一步，都可聽見腳下老舊的木板發出輕微傾壓聲，彷彿歲月已加諸許多重量，禁不住一粒麥子掉落。奧帕忽略那抗議般的微小嘶吼，以不似他年齡的輕巧腳步，攀階向上。底下歡樂的聲音有若沈入水底。

他們趁著月黑風高離開司圖加城，已經十四天，坦尼珥只帶他及長年跟隨身邊的侍衛長斯洛瓦、四個手下，偽裝成返鄉順道旅遊的年經貴族。然而，才出發第四天，坦尼珥就病倒了。或許是不適應路途顛簸，也或許是時序已入冬，寒氣逼入坦尼珥原本就虛弱的身子，接下來的行程為顧及坦尼珥的情況，走走停停，到了第十四天才走出馬那諾領地。

離開司圖加城，壯觀碉堡與繁榮市集景象漸次平淡，他們在冬日冷風吹襲下，越過彷若無邊無際的高丘低谷，目光所見只是一畦畦休耕田地匍匐於山腳下，稀少農舍錯落。氣候嚴寒，能找到的居所多半簡陋，遮檔不了風雨，剛開始幾天，坦尼珥日夜抱怨，到後來由於身體不適，鎮日昏睡，已難能開口。他醒來時，多半只問一句：「我們在哪裡？我們到了嗎？」奧帕望著那忍受著寒冷與不適，昏昏欲睡的臉孔，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快到了，再忍耐一下，我的領主。快到了。」 至少偶而能讓他舒服一點，奧帕想，否則這一路過去不知還要多久，坦尼珥的身體能否撐下去，也是未知數。他們來到馬那諾與司福瑞的交界，冒險走上商旅時常行經的大街，但也只找到這麼一間較像樣的旅店，寬廣而老舊，每晚樓下大廳都聚集著各式各樣的旅客與附近農民，唱歌喝酒吵鬧一整晚。原本是想讓坦尼珥休息，卻惹得他發了一頓脾氣。

「叫他們不要吵了，我討厭那些聲音！」坦尼珥瘦弱的身子深陷床鋪，仍激動地大吼，全身發顫，兩手緊抓破舊泛黃的被單。

奧帕只得苦笑。出了自己的領地，坦尼珥不過是個普通人，更何況現在必須小心翼翼掩飾身份，他怎麼能認為自己還跟以前一樣有權對別人呼來喚去？但面對他的無理取鬧，緊皺的眉，單薄胸膛劇烈咳震起伏，奧帕閉上眼，一串低微若呢喃的咒文拋出，如細絲密佈空氣中，不斷環繞交纏，成細密編織的網，緩慢沈降。吵鬧的樂音被屏障隔離，遙遠若森林深處夜行動物的呼嚎。

安靜之後，坦尼珥沈沈入睡，瘦弱身軀緊裹著被單，眉間深鎖。奧帕離開坦尼珥的房間，至旅店四處巡伺一番。在大廳內同穿著五彩斑斕披肩的吟遊詩人一同歌唱飲酒的，大多是過路人。流浪各處的商人是謠言散播的小小種子，他出入均小心翼翼地不讓這些人見到坦尼珥，精明藍眸一一溜轉過喝酒嬉鬧的臉孔，從他們藏在眼瞳深處的意識中找尋任何蛛絲馬跡。沒有。他嘆口氣，撥撥短髮與前額，揮落一身驚駭。但或許這只是表示他們不在這裡。

奧帕回到自己房間，隔鄰就是坦尼珥的房間，斯洛瓦總派一個手下在外頭守著。他關上古舊破敗的門，在黑暗中碰撞，試圖從深黑圍繞的空隙中追尋一點容身之處。那一切就像沒有盡頭的夜。司圖加城、邊界、西方大陸、坦尼珥、席安、師傅……他感覺膝蓋碰觸到床板，奧帕彎下身，長袍未褪就躺上去。嚴寒混融著驚懼的氣味沈降，他的意識感受到在隔鄰編織的圍網，飄飄然似清晨灰茫的初陽，他緊抓那一絲魔法氣流，閉上眼睛。

他是隻田鼠，真夜中行進於冰凍黑土與粗硬雜草間，鼻子嗅聞著陌生氣味。土地裡，是沈眠生物的呼息，遙遠的震動在靜謐中格外清晰。他抬起頭，向上拋往星空。他是一隻鷹，銀月下泛著金光的雙眼炯炯有神，展翅飛越過黑影交錯的樹林，捕捉閃耀火光、竄動身影。他滑過枝頭，針刺般松葉擦著羽翅，風凜凜畫裂身軀。森林邊緣，不滅的火燃起闇影，晃動如詭異妖魔。鷹眸捕捉到生物的動靜，他們走動著、悄聲說話，圍繞在營火邊如聚集的獸。他看見一抹深紅在火焰下流洩，隨著波動忽金忽暗，彷若黑夜與白日交界的抗爭。他瞇眸細看，卻見綠光一閃，喝斥而出的氣流衝向他的臉，他防備不及，一陣暈眩擊來，旋即感覺自己從樹枝上墜落。

被發現了。奧帕抬起沈重的手，撫摸額頭，指尖觸到冰涼汗水。追來了，她追來了。老人試圖挪動身軀，剛剛還感覺自己輕若落葉，可以載風飛翔，現在四肢卻像有千鈞重，他懷疑自己還站不站得起來。時間讓他找回屬於人類身體的感覺，他仍躺著，悄悄地，一抹笑爬上皺紋密佈的臉。這樣也好，他想，這樣也好。你該知道了，席安，那是沒有盡頭的。我們找不到路的盡頭。

他望著一片環繞的深黑，遙遠而空洞，睜眼凝視黑夜，等待著，遙遠的一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