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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1 19:31:31瀏覽99|回應0|推薦0 | |
相較於他們幾人的驚奇,船長跟兩個船員顯得很習慣,手中仍忙著自己的工作,但笑著對海中巨怪指指點點。「遇上海巨靈會有好運。」其中一個年輕人說。 海巨靈陪著他們一道游,忽近忽遠,但視線從未移開過。席安對一個船員說:「你們遇上海巨靈,通常會做什麼?」 那年輕人歪著頭想了想。「沒什麼,不過有時候會唱歌。我們有些歌謠是獻給海巨靈的。」 「歌謠?什麼樣的歌謠?可以唱唱嗎?」薩汀眼睛一亮,急迫的求知慾在慵懶的黑瞳內燃燒。 站在船尾的年輕人開口唱起歌來,嗓音意想不到地嘹亮,滿是海民方言的柔軟腔調。 上天諸神賜我安樂, 海洋神靈予我衣食, 搖呀搖呀離故里, 撒呀撒呀撒落網, 風浪唷,給我力量與憂愁, 海靈唷,讓我平安回家鄉。 惡風聚集降下風暴, 抓緊桅杆翻滾飄盪, 搖呀搖呀隨風浪, 游呀游呀向聖光, 風浪唷,給我黑暗與安詳, 海靈唷,帶我飛越回家鄉。 高亢音調在空氣中震盪,和潮濕海風共鳴,交織著海民的愁懷音韻。幾隻海鳥飛越當空,亦發出幾聲嘶鳴附和,伴著他們游了一段路程的海巨靈不時拍擊尾鰭,恰恰對上音律的節拍,眾人沈醉在年輕船員的歌聲中,同時也對靈獸的舉動驚奇不已。短短歌謠唱罷,薩汀高聲大笑擊掌。「太棒了,唱得太棒了。你可不可以再唱一次?」 他說著衝進船艙內,翻出自己的豎琴來,倚在船邊,配合著年輕船員的歌聲,開始試探性地播弄琴弦。幾次之後,漸漸抓到了音調,薩汀開始配起和弦,清脆琴聲伴著海民高亢又柔軟的歌聲,如一串串晶亮的流星,鮮脆與柔嫩,哀傷與美麗;熟了歌詞後,薩汀也開始跟著唱和起來。他的聲音沒有年輕船員那麼高亢悲愴,模仿著海民方言輕軟口音,較低沈的共振顯得悲傷。不久,年輕船員反倒自己停止唱歌,傾耳細細聽著薩汀的重複傳唱,臉上流露神往與深思。 海巨靈突然稍微游近,深灰尾鰭在海面下一掃,波浪湧向船的側身,微微往上翻動了下,眾人一陣驚慌,唯有薩汀的歌聲不停。海巨靈眨眨小眼,又一甩身子游遠,巨大的頭顱揚起,接著往下一栽,衝破平靜海波,整個身體潛藏入水,尾鰭瞬間冒出水面甩了甩,濺起水花,幽藍海面下只見灰色身體扭擺著往深處游去,不久即不見蹤影。 白色水花漸漸平息,融入深藍,只餘表面上一串串微小泡沫。薩汀唱完最後一次,琴聲未止,手指靈巧地在琴弦上挑出最後一段和弦,鏗鏘音韻散入海風,吹向深深海底。 「嘿,原來你是個吟遊詩人呀。」船長首先打破沈靜氣氛。 「你們的歌謠很有趣,可不可以再多唱幾首?」 船長跟船員們興致一來,爭相唱了幾首海民歌謠,薩汀一一仔細聆聽,播弄琴弦重複音調,接著跟著一起唱和。他們就這樣唱著,直到夕陽落入海平面下。 入夜後持續朝西航行,兩個船員趁空準備了簡單的晚餐,鮮魚烹煮的湯、生魚肉與一種鹹味濃厚的草葉一同剁碎、菜籽油煎魚肉,都是魚料理,吃得一嘴海風腥味。飯後,圖亞、阿蘇茲跟船長抱著酒罈開懷暢飲,兩個船員巴巴地望著那一罈酒逐漸見底,卻只能在一旁值班守候,渴望的眼看著飲酒作樂的三人及那罈酒,彷彿期望他們可以留下一點點,即使只剩罈底一瓢水漬,他們也願意將整顆頭顱塞進去舔舐。席安很快就受不了滿船艙的酒臭味,早早溜上甲板。 半月已高掛空中,夜空晴朗,只有幾縷綿絲般的灰雲掠過,遮擋不了的清冷月光灑在海面上,透亮如白日,卻映不出底下深沈的墨色。海風裡有種安穩的氣息,望向前方,黑暗中無法辨識的大陸彼岸,席安感覺到某種奇異的感覺在當中流轉。 「怎麼啦,不舒服嗎?」身後傳來薩汀慵懶低沈的聲音,席安沒有回頭。 「我不會暈船。」 「看得出來。」他走到席安旁邊,背靠著船側。「你覺得如何?席安。」 「什麼東西如何?」 「他們上了岸後,怎麼樣了?」 席安望向西方。「已經朝內地出發了。」她將自己的意識與風聲融合,吹向西,掃過將入冬的沈眠大陸。隱隱約約看見那一行人向西南前進的蹤跡,但是不知為什麼,黑霧障壁很深,她看不透,感覺很遙遠。而這幾日都沒有再察覺到奧帕伸出窺探的觸角。 「他們怎麼知道該往哪裡去呢?」 「有很多傳說,」席安思索,謹慎選擇用字,「昂鐸庇亞的故事有多種不同版本,不過全部交雜一起來看,有幾個相同的重點。親人的死亡、告知親人所在地點的黑衣男子、日不落城市、越過海洋或是越過大陸往西走、生活在城市內的人沒有悲傷與痛苦,而且具有法術技藝。」 「所以奧帕判定往西走是正確的?」 席安微點頭。「在幾個版本中,都提到越過追逐日落方向的海洋,到了彼岸的大陸之後,走過圍繞海洋的藍色森林,以及狹長迴繞的山谷,山谷中居住著建立高塔的住民。」 「藍色森林?」薩汀一聽翻轉過身,看著席安凝望海面月色倒影的側面,「這指的該不會是甘達訶領地裡那一塊森林吧?」 「奧帕花了一些心力調查更華大陸上的事情,也發現有那麼一片奇怪的藍色森林,所以他們認為,雖然故事版本不同,但或許這尋找的過程確實是史實。」 「我以前也聽過不少類似傳說,唱過幾首,不過藍色森林的版本倒是沒聽說過,而且,在山谷內建立高塔的住民是什麼?」 席安一聳肩,「就連你都不知道,我們又怎麼清楚?」 薩汀微笑,「不過我看奧帕倒是毫不遲疑。」 「或許是因為他自認已經逼近真相了。」席安喃喃地說,低微嗓音沒入夜風,薩汀沒聽真切,他忽略過去,對著月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真美,讓人想唱歌。」 「你已經唱一下午了。」 「這是吟遊詩人的本性哪,」兩隻長手懶散地揮動,對著月亮比劃,「看見美麗的事物,就想歌頌,遇到值得紀念的事件,就想寫下唱出傳頌給所有人聽,聽見從沒聽過的美麗歌謠,就想讓更多人也聽到。 「我常常在想,該用什麼言詞說明陽光灑落的模樣,該用什麼音調表現月光映在雪地上的亮度,該怎麼唱出風聲、海潮聲、心聲。」他掌心朝上,捧著月,幽微銀白的光亮落在掌中,接著手倏地一握。「我相信我有一天可以抓住陽光月色。」 「你是因為這樣所以離開家鄉嗎?」她斜睨著男人自信不羈的神情,卻有種離家多年的落寞。 「可以這麼說。」 「加入黑旗軍也是?」 薩汀突然面向她,曖昧地眨眨眼。「我之所以會加入黑旗軍,與其說是在尋找更多歌謠,不如說是因為我認為黑旗軍將來在初明大陸的歷史上,可能佔據重要地位……」 「你想當傳唱黑旗軍事蹟的第一人?」 「頭子已經同意了。」 那麼這一趟旅程,也是他將來所要傳頌的黑旗軍事蹟之一嗎?席安忽然覺得有些不悅,低頭不說話,海面反映的月光異常刺目,她覺得眼角模糊,趕緊鎮定心神收回難以抵擋的熱潮。 「席安,」薩汀的聲音幽幽傳來,「他們說,你是被你父親賣給了馬那諾的領主,這是什麼意思?」 席安感覺到被刺探的憤怒,抬頭瞪著薩汀。「你問這做什麼?」 「只是好奇而已。」薩汀微笑聳肩,無辜暗瞳眨了眨,像是抱歉他也不想造成這種傷害。 「要探別人隱私前,總得拿點什麼來交換。」她衝動地說出口,心裡也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 「好吧,」薩汀雙手攤開向上,「那你想知道什麼?」 「你真的是在海邊長大的?」 「當然,這些常識可不是假的。」薩汀說著,面朝向西方,望著在清朗夜色下沈浮的海域。「我小時候就住在哪裡,更華大陸西北方一個臨海的領地,我父親的城就建在面海的山崖上。那裡的地形很有趣,雖然臨海,但海灘狹窄,緊接著就是高山,柱狀岩石是黑色的,光禿禿的難長樹。我以前常常從城裡窗口往外看,看海的變化、海鳥在水面抓魚、遠方的船桅、像橋一樣的島嶼。」 他父親的城?席安細看薩汀側臉面容,寬闊的顴骨確實有些貴氣,有時得體過頭的言行舉止像是受過精良訓練。 「你不想回去家鄉看看嗎?」 他微笑:「我們要往南方走,不順路。況且,我也不知道那城是不是還在。」 「發生什麼事了?」席安怔然。 「有興盛,就有衰敗。我們這個家族不過剛好是在我的世代走到了盡頭。」 霧氣蒸凝的山頭上,頹敗的城以古老的眼俯瞰潮來潮去,空洞,只留存久遠回憶。薩汀開始想唱歌,唱一首以家鄉方言譜寫的旅人之歌。
旅人知道回家的方向, 只是回頭望呀,望不穿離愁情思, 旅人不知來時道路, 但是向前看哪,看見榮光澎湃在等待。 他聲音低微,短短幾句但音調優美,船艙內的人在高聲勸酒,沒聽見他的歌聲。冷冽海風刮過臉容,將席安自旅人憂傷夢幻中喚醒。「這是你家鄉的歌謠嗎?」 「嗯,算是吧。」薩汀點頭,沈默了下,又轉向席安。「我都說了,那你呢?」 席安身子一僵,沒想到薩汀還記得,而且這麼執著,她還以為挑起薩汀的思鄉情懷就可以躲過一劫。席安將臉轉向月光粼粼的海面,緩慢地說:「其實那也沒什麼,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洗耳恭聽。」 席安望著那請求又執著的眼睛,想跑,但意志力卻無法傳達至雙腿,她第一次體會到不用符咒即可束縛人的力量。她微微嘟嘴,轉過臉。「其實事情沒有他們講的那麼難聽,我父親能拿女兒賣得什麼?比較正確一點是,他用女兒換得什麼。」 「喔,那換了什麼?」 「我的祖先世代統治馬那諾東南邊境的領地,前幾代還蠻繁榮的,但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卻出了問題。」回憶湧上眼簾,那些她已經拋卻不再回望的記憶。「說穿了,我祖父就是個魚肉鄉民的貪官污吏,他瞞著領主增稅、強收耕地,而且還隨意凌虐跟處決農民。這事情已經有一陣子了,直到後來被揭發。」席安停頓了下,思慮著在口中翻轉的詞句,又緩緩開口,「被我父親揭發。」 「兒子揭發父親,倒是有趣。」薩汀說,語調內卻無任何貶抑或推崇。 「但是我祖父造成了傷害,也是一個事實,若一個搞不好,或許會誅連所有族人。據說那個時候老領主很生氣,情況很不妙。當時我還小,成天被關在城內,跟其他同年紀的孩子一起上課,不清楚祖父對其他人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父親對祖父做了些什麼,我只記得,那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認為當老領主的懲戒令一發下,每個人都活不過明天。 「後來老領主突然去世,這事情就耽擱了一陣子,不過,我們也不因此就高興了,當新領主即位後,還是會發下懲戒令,只是時間早晚而已。不久之後,我父親聽說了坦尼珥跟奧帕的事情,他就把我……帶去司圖加城。」 薩汀兩只手肘擺在船側,微彎身向前,冷風清凜吹拂落下的前髮,海水劃過船體的潮聲希微,他的無語讓席安以為自己只是一個人,也更自在地開口。 「我父親希望,奉獻一個有法師潛質的女兒,可以換得無辜族人的平安。後來攝政與我父親商討後,決定只懲罰我祖父跟其餘幾個幫兇,他希望仍由我父親統治領地,收拾殘局。然後我父親就帶著這消息回去了。」 卻把我留下。她清楚記得父親離去的樣貌,黑色冒兜深深蓋下,遮掩住臉龐,策馬奔出城門,頭也不回,像是急切返鄉,也像是試圖逃離身後的什麼。 「他為你回來過。」薩汀的聲音微弱,落在船邊潮聲後,聽來不像他的聲音,席安幾乎以為那是來自她的內心。 「他為族人回來過。」她說,試圖堅定些。 薩汀微笑,搖頭,突然抬起上身,扭轉一下肩膀手臂。「唉,搬了一下午的貨真累……」他抬眼看天空,忽然一皺眉頭。「天氣要變了。」 「怎麼說?」 「你看,烏雲變多了。」他指著暗色天際,烏雲層層疊疊變厚,遮掩住一半月光。 「那我們……」 「應該沒關係,到我們明天到達碼頭為止,天氣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大變化。不過,會有些不好就是了。」 月兒黯淡,下層覆滿黑雲,原本晶光閃亮的海水也暗了幾分,彷如底下濃重的黑往上推擠,染污表面的清澈。兩個年輕船員也看著月亮,交頭接耳談論著,船艙裡頭已傳來鼾聲。 「快進去休息吧,恐怕要變天了。」薩汀說,推著席安走回船艙內。圖亞跟阿蘇茲已經歪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卡羅也一臉倦容。船長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船舵前,月色穿過窗櫺,落在他的背上,照映孤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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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