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幾乎是清晨一到，天氣就變了。太陽升起時，海與天皆是霧濛濛一片灰，偶然劃過的雲絲和翻湧海潮點綴蒼白，但連陽光都是灰色的，被雲層與海水吸收，連一點溫度都不留。海浪漸大，一波波打上甲板，船長昨夜雖然喝了酒，但睡得很少，幾乎是一感覺到天候有異，他就站上舵頭前，專注看著海天變化，一邊謹慎地調整方位。

日出後不久，他們來到了同對岸大陸相似的灰色儉樸石砌港口。大大小小的船都入港內避難，他們的白船一路搖搖晃晃，滑進碼頭，才剛就定位，預備下錨，天就落雨了。豆大雨點落在頭上身上，帶來疼痛，雨滴先是稀稀疏疏，轉瞬間又密集起來，卡羅叫喊著要大家趕緊從船上卸貨。身子滿布水珠，搬上岸貨物也都濕得差不多，席安站在港口邊搭建的棚架內，抹去眼睫上的水滴。隔著灰霧瀰漫的海，風暴正在成形。

大雨和灰霧籠罩天頂，如層層相疊無法穿透的輕紗，與對岸隔絕。她看不見家鄉。想到此，席安忽然感覺一陣冷，風凝發身上的水珠。卡羅從濕淋淋的褲袋裡撈出幾枚錢幣，塞進船長手心。船長搖手、推回，卡羅又推向前，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船長才拾起幾枚收進腰兜上的口袋，其餘仍被堅決地退回。

「這附近有幾家旅店，你們可以在那裡休息幾日。」船長說。

卡羅往席安的方向瞄了一眼。「我們可能沒有多少時間停留。」

「聽我的勸，過幾天再出發，」船長手拿一條有點骯髒的手巾擦拭濕髮。「這風雨看來並不大，但你看海面上，霧氣還很遠，不過很濃。這雨只是前鋒部隊而已，主將就要過來了。」

聽到船長的形容，圖亞格格發笑。「沒關係，我們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

「圖亞，」卡羅冷淡地喚一聲，「你去找馬車載貨。」

「呃……是。」大個子頭一縮，肩膀垂下，一溜煙跑開，越過群雨衝向對面幾個零散店家。

船長雙眼追隨圖亞的背影，接著轉回臉，輕咳一聲。「對你們來說，貨物比較重要嘛。我看我們一時也開不了船，就帶你們去一個我比較熟的旅店好了。」

由於先前的馬跟馬車在上船前就已經處理掉，圖亞跟卡羅又花了點時間重新打點，買了兩輛車，四匹馬。雨未停過，風速逐漸增大，他們在水霧侵襲中整好貨物，帶著一身涼透衣物的濕意出發，來到船長所推薦的旅店。這裡住宿的人並不多，但大廳裡擠滿了喝酒的人；那些人大多是被風雨困住的行船人，及無法出海捕魚的漁夫，天候壞時閒著無事，來旅店喝兩杯夏天釀的麥酒。

天氣果然如船長所預測，到了傍晚風雨轉為更強烈。旅店樓上可俯望雨水沁蝕的防波堤，灰色大浪不斷打上來，一下下重重拍擊，白色泡沫如猙獰的手掌，抓走海岸邊殘留的枯木、破船、垃圾。旋風繞著海邊一排防風林旋轉，僵硬的枝葉都被吹得低頭、全身亂顫，招搖如求救的溺水者。風暴凝成的霧氣漸漸向岸上推移，一層白色水氣既飄渺又厚重，捲起海水傾灑而下，是連綿不絕的雨幕。

這樣的天氣持續了三天才放晴。狂暴風雨席捲過後，大地剩下破敗遺骸，元凶卻已渺無蹤跡。但那還不算真正的晴天，只是風雨停歇過後，灰厚雲層的頂端破了一個小口，幾縷絲緞般陽光灑落，藍海翻湧著不平靜的浪濤，珍貴陽光被陣陣海波壓過。船長說，天氣仍不穩定，他們得多等一天才能出海。著眼於陸上行動的卡羅比較等不及，一見陽光露臉，就催著大家出發。他們與船長和兩個船員告別，離開困了三天的旅店，駕著馬車往西南方走，正式深入更華大陸。

路上，卡羅一再向席安確認坦尼珥一行人的行蹤。「你確定他們入了森林？」

馬車顛簸中，席安點頭。「我看見他們入了森林。那森林很奇怪，離海相當近，綿延整個山丘，還看不見盡頭。森林只生長一種樹，樹枝是黑色的，葉面很寬，只不過一個人的高度，但是長得很濃密。他們進入森林後，我就看不太清楚了。」

「那是什麼森林？」卡羅好奇地問。

「薩汀說那就是藍森林。」

只要稍加打聽一下，會發現臨海的海民幾乎都聽過藍森林。那是一種稀有的樹木，只生長在更華大陸西南甘達訶領地的沿海地帶，當地人稱為藍陽樹。藍陽樹雖稍嫌矮小，但樹幹堅韌，樹葉細緻而厚實，是一種極佳的防風林，但奇怪的是，卻只在那一帶生長，一旦過了面海的幾座山丘，藍陽樹就絕跡了。曾有人想將藍陽樹移植往其他臨海地區，卻都沒有成功。

「他走入一片森林，樹幹矮小，葉面寬大，枝葉全糾結在一起，好像那不是許許多多棵樹，而是只有一株樹，蔓延生長了整片山丘。他很辛苦地穿越交錯枝枒，銳利的黑色樹枝鉤破了衣服、劃破肌膚，但他仍繼續向前走。白日努力突破障礙，晚上倒在樹根上就睡，沒注意到那裡總是很溫暖。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夜，有天晚上，他尋到一棵粗大樹幹，囫圇吞下珍貴的水與麵包後，倒頭就睡。到了半夜，他被一種聲音吵醒。他起先以為是風聲，微弱地沙沙作響，但又覺得像是有許多人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話。他覺得厭煩，轉過身，想遮掩住耳朵，卻忽然覺得好刺眼，好像有什麼強烈的光在眼前爆炸。他不禁坐起身，睜開眼睛。

「他看見頭頂上的的樹葉在發光。不，不是在發光，而是這些樹葉在月光下，竟變幻為一種奇異的色澤，不再是先前黯沈的灰綠，而是一種晶瑩亮藍，像寶石一樣美麗。他驚嚇得睡意全消，站起身，想伸手撫摸那些葉子。葉面光滑細緻，就和平時一樣，但不知為什麼，當他手指劃過發著瑩瑩藍光的葉子時，那上頭的顏色與光似乎也殘留在他的手指上，他看見自己的指尖前端也跟著發亮。他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指在褲子上用力擦拭，藍光並沒有馬上消失，過了好一陣子才漸漸褪去。

「沒有風，葉片動也不動，但他一直聽見細微擾動的聲音，像有人拖著腳步走路，也像許多人在交談。突然他看見幾個影子閃過眼前，定睛一看，那些個影子在藍光下飄忽，逐漸融合為一個，在樹枝交錯的盡頭搖晃走著。那是母親！他開心地驚叫一聲，趕緊追上，在發亮的葉片下奔跑。但母親卻始終在他前頭一步，怎麼樣都追不到，他訖而不捨地緊跟著，直到日出東方，藍光隱滅，母親的背影在一片晨霧薄氣中消失。他發現自己走出了森林。」

由於前幾天的風雨，道路滿是泥濘，奔馳的馬車車輪不時落入凹陷窟隆，幸好都不大深，馬兒盡力奔跑，噴氣用力將輪子拉出洞穴，但也讓馬車陣陣跳動。他們仍走在面海的道路上，一側俯瞰著海岸與漁村，另一側是鋪蓋著防風林的山丘。海風仍強勁，灰沈天空裡似乎也帶有一股鹽味。

卡羅專心駕馭馬車，越過數個凹陷障礙，又突然開口。「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故事？」

席安調整頭巾和圍巾，裹住凍僵的臉頰與耳朵，唇埋在毛線料裡，她模糊地回答：「是昂鐸庇亞的故事。」

「我沒聽過這一段。」卡羅很快地說。

「這是不同的版本，來自更華大陸的版本，初明大陸比較少人聽過，但我想這裡的人應該多少知道。」

卡羅看著前方蜿蜒泥濘的道路，風雲快速略過墨色眼珠。「這倒是一個很明顯的暗示。」

「奧帕認為，越過藍森林以後，應該就可以找到接下來的路了。」

卡羅瞄了席安一眼，又快速轉移視線。路在哪裡？有那麼一瞬間，他腦海裡略過在月夜裡發出藍光的森林的景象，但他隨即對這幻想嗤之以鼻，晶瑩藍光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