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藍森林已經是第三日，他們一路直直穿越，在低矮遮蔽的樹叢下前行。一株株漆亮黑木纏繞在一起，枝葉糾結如交握的手，暗綠闊葉四散發展，層層疊疊，好似錦織綿密交錯的紋路，如鋪蓋低展於頭頂，杜絕陽光，阻斷氣流，陰沈與鬱悶伴隨著路程。

藍陽樹原本就低矮，對個子較高的圖亞來說，一路走來倍感艱辛。他不時得彎腰低頭避過枝葉，有時得揮劍砍去過於低垂的樹枝，但枝幹太堅硬，每每得用力揮劍數次才能砍斷，一整天下來，腰彎得酸疼，不斷揮舞刀劍的手麻痺疲累。辛苦路程讓他脾氣更加暴躁，大個子一整日皆沈著臉色，擤著被席安打腫的鼻頭，縮頭砍樹枝，嘴裡一邊咕噥著，原本還只是化在口中的喃喃自語，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大聲。他總是落在眾人後頭，靴子重重踩在黑泥地與樹根上，咒罵聲蓋過穿越樹梢的風。

藍森林雖只侷限生長於此一丘陵地帶，但幅員廣闊，而且其中並不雜生任何一種樹木、草葉，不管由何方向看去，皆是黑綠一片，彷彿身處深海中心點，四面八方不見盡頭。從進入森林沒多久，所有人皆沈默下來，除了仍碎碎唸著抱怨的圖亞。連一路保持歡快心情的薩汀都一反常態地變了臉色，幾次休息時他拿出包袱中的豎琴，試著撥幾個音，唱幾句，但琴弦緊繃不動，手指劃過時只發出急促短音，如被扼殺的尖叫，成不了一個和弦、一句樂音。薩汀想開口唱和，但一張口，歌詞音符凍結在喉頭，梗塞住氣息，他發不出聲音，試著吸氣數遍，最後吐出的卻是嘆息。他終於放下豎琴，接下來都沒再碰觸。

他們沈默地行走、休憩、進食，彼此幾乎不再交談，每個人心中深切期盼著能早日走出這片詭異的森林，但低矮的樹叢與黑泥地裡不時突起的樹根拌住了行動速度，這尤其讓圖亞更焦躁。到了第二日的傍晚，他已是氣得七竅生煙，開始大聲咒罵，從他久未見面的父母兄弟、小時候的玩伴鄰居、成長後加入軍旅的長官同僚，到之後加入黑旗軍的紛爭、這一段旅程，無一不罵。但他叼叼唸出的詞語凝為沈重鐵塊，落入黑暗池底，隨即渺無蹤跡。

席安終日恍恍惚惚，自進入森林後，她開始看見許多影子，但她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影子有的攀著枝頭窺伺，有的大剌剌地從她面前走過，有的甚至看起來像奧帕或是迪普尼的身影。奧帕卻始終是最清楚的一個，總是走在她的前頭，不猶豫、挺直身軀的姿態和從前一樣，彷彿指引著道路。席安想起從前；在高深堅實的城堡內，灰暗轉折的迴廊間，她凝望著奧帕的背影，急急趕路。她總想超越，或至少與他並肩，但她永遠只能見那豎起寬肩的背，紛雜光影投射在他身上，好似一抹虛幻的光，她的手可以穿越。

你還沒發現你少了什麼嗎？

好像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訴說著。不是彌麻奶奶的聲音，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種聲音交雜混融而為一種詭異的沙啞，神秘、哀怨而靜默。席安心中一驚，打開眼皮，影子瞬間如風吹霧氣，全然消失無蹤。她站在森林中央，一簇枝頭垂在臉上，她一彎腰，腳背卻為樹根一拌，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席安！」

薩汀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沈悶而微弱。席安臉頰撞擊黑泥地，感覺一陣窒息的驚慌，她趕緊起身遠離，深深吸氣，卻化不開纏繞胸前的鬱悶。

「你沒事吧？」薩汀蹲在她身邊問道。席安抬眼看著男人，他的大眼瞳不再有好奇神采，總是帶笑的嘴角垂下，消瘦的臉龐隨附黑影。席安搖頭，擦去臉上沾染的黑泥，想說些什麼，在腦海中的字句雖一清二楚，此時卻宛如堵在關上的水壩門前，混雜而不具意義。

「太陽要下山了，今天就在這裡休息吧。」卡羅說。

大家皆鬆口氣，停下腳步，唯有阿蘇茲彷彿沒聽到，仍繼續往前走，直到卡羅將他拉回來。夜晚，他們在藍陽樹突起的樹板根之間休憩，以砍下的枝葉為柴薪；這些樹枝雖然著火速度慢，但卻可以持續很久。幾個人圍繞在火堆邊吃食，這一帶很溫暖，尤其是靠近樹根的部位，他們各自選了一棵小樹靠坐著，互不交談，未幾，阿蘇茲和圖亞隨即抱著酒瓶睡去。

燃燒火堆漸暗，殘餘的黑樹枝慢慢引燃暗紅火光，一小簇火星綻放，飄盪於深黑夜色，有時如星河，有時如拍擊翅膀逃離的小蟲子。席安看著微弱火光，抱著保暖毛毯，逐漸陷入沈眠。

她感覺自己趴臥著，手、腳、身軀都緊密貼著黑泥地，暗色沙土柔軟、黏滯，她的臉深深埋在泥地裡，泥沙附著在臉頰上，沈重而窒息。她試著扭頭、甩動手腳，但泥地驚人的黏著力卻不斷將她往下拉，四肢身軀慢慢沉落，泥地的腥臭味包圍住她，不斷地往深不見底的黑更近一層。這就像一個緩慢死亡的過程，她不禁這樣想。

眼睛感覺到光，如滿月般完美的形狀，她朝光影墜落，那一圈微暗月色在瞳孔間放大、逼近。她看見一個黑色影子，隱隱浮現於光圈上。她伸出手，想碰觸那光、那影，但手指只感受到冷凜的風；近在眼前，卻又如此遙遠。她不斷向下深入，聞到一抹薰香味。熟悉的氣味、黑暗的底層、遠處可望不可及的光亮。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不確定，突地身後一股強大力道拉住她的身體，用力扯住她向後退，光圈急速縮小，黑暗的影子卻動了動，這回她看見那是一個清晰的人形，與她面對面，遲緩地移動，自一團渾沌抽離，朝她伸出手。

誰？你是誰？光痕劃過她的眼睛，她伸出手，看清那人形，那張臉……

席安試圖抓住朝她而來的求援，卻感覺手指碰到柔軟但聚合黏滯的軟泥，她揮動雙手撥開泥土，卻是意料不到的沈重。那光消失了，就要消失了，她焦急地再度伸出手，手指一再插入濕潤的土地內，撥開、挖掘，底下除了黑色，還是黑色。

「席安，你在做什麼？」

薩汀被奇怪的噪音吵醒，起身探看，卻看見席安跪在地上，彎身不斷以雙手挖掘泥地。黑暗中，席安白晰的臉孔散發幽魅微光，濺射的黑土如凝重霧氣不斷上升。他喚了一聲，席安卻充耳不聞，他趕緊起身過去拉住她的手臂。

「席安，你是怎麼了？席安。」她沒理會，甩開他的手，仍不斷挖掘翻出黑土，已經挖出一個小窟隆。薩汀用力抓住席安的雙手臂，將她扳向自己。「席安，停下來，你在做什麼？」

薩汀對上席安的臉，訝異於她眼裡的著魔情緒，以及由灰綠眼眸湧出的淚。他忽然感覺後頸汗毛都豎了起來。「席安，你……」

「她在那裡……我在那裡……」

「你在說什麼？」

「在那裡，在裡面，我要……我要找出來……」她哭著說，用力甩開薩汀的箝制，回身繼續挖土。淚水模糊視線，她什麼也看不清，但是她知道就在那下面，下面有雙朝她求援的手。

「停下來，席安，停下來。」薩汀大喊，同時驚醒了其他人。

「怎麼了？」卡羅一臉被吵醒的兇惡，在看見席安的狀態時轉為鐵青。

「馬的，這蠢女人是在搞什麼鬼？」圖亞惡聲罵道，直想直接過去給那女人一拳，但隨即想到席安看似瘦小卻堅硬的拳頭，又摸摸鼻子在原地坐下。

「她在做什麼？薩汀。」卡羅搖搖晃晃起身，站在席安背後，問道。

「我不知道……」

席安不斷地向下挖，手指用力撥開交混黏膩的沙土，夾雜中的碎石子刮過手心，但她沒有感覺，她看見了，在那深處，有很多，很多影子。「我在那裡，師傅，大家……」

她不停，其餘人也手足無措。寂靜森林內風聲不作，厚重枝葉吸納一切音聲，像是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肇斯神在上，那是什麼？」卡羅突然啞叫一聲。

薩汀直覺地抬頭，柔軟晶瑩的光不意落入眼底。原本只是一個點一個點，由樹梢末葉開始，暗綠的闊葉發出星點光亮，接著串串連結，以極快的速度開始朝四周擴散，點成線、線成面，黑亮樹幹反映一片藍光，螢螢蒸散似不絕如縷的煙霧，比月色亮，比火光暗，薩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掌彷彿附著一層微暗幽藍。

「這就是藍森林……」卡羅不覺打了個冷顫。這是真的嗎？他用力眨了幾次眼睛，但發光樹林仍在眼前，亮得驚人，完全如同席安所說的故事，樹林會在深夜裡發出藍光。「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