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呀，我一定是瘋了。」圖亞喃喃地說，坐倒在地上，抓起落在身旁的一片葉子，即使斷了枝幹，葉面仍在發光。那螢光似乎有些傳染力，透至他的手心，圖亞楞楞看著自己發光的手掌。

「這是怎麼回事？該怎麼辦？席安？席安？」薩汀驚慌叫道，低頭卻見席安仍在挖土，且越挖越深，專注的神情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樹林發光的怪異現象。

「為什麼會發光？為什麼？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卡羅踉蹌退一步，靠在樹幹上，眼光移不開頭頂發光的樹葉。這景象重重打擊了他以往的認知，他從未感覺如此無助過，始終堅定的肩膀垮下，黑眸慌張轉移，望向薩汀。「薩汀，該怎麼做？」

薩汀緊咬唇，腦中不安的思慮翻轉，接著他突然彎身抱住席安的腰，將她整個人提抓起來，不顧她的掙扎推擠，硬是拖著席安站起身。「收拾東西，我們快點離開這裡。」他對卡羅說。

「離開？」

「這裡有問題，樹林開始發光了……我們或許感覺不到，但是對席安影響很大……啊！」席安忽然踢了他一腳，薩汀痛得呻吟一聲，但手卻未放開，反倒抓得更緊。「快走，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卡羅看著陷入狂亂的席安，聽見微弱風吟，只在樹梢頂徘徊，不入林中，而那光連綿向四面八方散布，既詭異又迷人，他突然感覺一陣冷。卡羅能強烈感受到薩汀的恐懼，便一咬牙喊道：「圖亞，阿蘇茲，收東西！」

他強制拉起不甘願的圖亞和仍半醉的阿蘇茲，草草收拾行李，火炬也不用了，藉著藍色螢光的照映穿越森林。薩汀努力拖著席安，她已經停止掙扎，卻也好像喪失意志般全身無力，任人擺佈。

由於驚慌趕路，圖亞已經摔倒好幾次，他一邊走一邊咒罵。「死傢伙、蠢傢伙，搞什麼鬼？全都瘋了，你們這些人，這個森林，全瘋了！那個女人發瘋是她的事，關我們什麼事？這一定是她搞的鬼，根本就不會發光，哪有樹葉會發光的？一定是騙人的，騙人，騙人，全都是瘋子，瘋子……」他不停咒罵著，不再顧慮腳下阻礙跟頭頂枝葉，絆倒就爬起來，又絆倒，不知一路摔了多少次，他任枝幹打擊臉龐，像尊雕像一樣直挺挺壓過各種險阻，跟隨前頭的人逃命似的腳步。

「瘋子，一群瘋子，我在這裡做什麼？我幹嘛跟你們一起發瘋？我真是……」腳突然又拌到樹根，圖亞毫無防備，一下趴倒在地上，下巴撞擊地面，牙齒緊緊一扣，痛得他疵牙咧嘴。圖亞氣得握拳用力打擊地面，仍只換來疼痛，他抬起頭張開酸痛的口，卻感覺一陣柔和的光灑落在臉上。跟那冷調的藍光不同，這是一種帶著暖度的暈亮，他忽然感覺一陣平靜湧上心頭。圖亞深深吸氣，緩慢起身，發現自己是趴倒在一片草原上，短草柔軟青蔥，像片鮮綠地毯延伸至遠方，銜接突然沉落的山谷，對面，黑漆峻嶺勾勒泛白天空，背後一抹微光逐漸上升。

「日出了嗎？」圖亞楞楞地說著，轉頭看身後，藍森林陷入沈寂，那光已經消失了，只剩暗黑銳利地橫擋在樹林邊緣。

?銗L人或坐或立於草地，但都倉促喘著氣，面對陽光升起的方向。或許是日光喚醒了什麼，席安逐漸恢復神智，照亮天幕的日光，驅走眼前的藍光幻影。席安推開始終抓著她的薩汀，卻雙腳一軟，跪倒在草地上。她雙手遮住臉，光亮仍跟隨視線，在黑暗中畫出殘影。清晨冷風帶來遺留的話語，那些聲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聲音，輕呼著，如歌唱般起伏。

就快要到了，你知道的，出了藍森林以後，就快要到了。

始終不回頭的背影走入陽光下，蒸發。

「馬的，竟然走出來了……」圖亞放鬆地坐下，兩腳伸長，雙手撐在身後，他發現一片葉子掉下來。圖亞撿起葉子，才知道原來自己從頭至尾都將一枚發光的葉子握在手心。如今那葉子已經失去光亮，回復原先暗綠色澤，因為他的擠壓，整張葉面變得皺巴巴的，葉脈碎裂，透出底下淡綠葉肉。這看來不過是一枚再普通也不過的葉子，然而剛才卻在他眼前發光。圖亞仍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但當他丟開葉子時，卻發現右手掌心下緣透著一點點光亮。圖亞大驚失色，用力以另一手揉搓沾染的光點，但卻沒有用。

「喂，你……你們，有沒有人碰過葉子？」他著慌地說，但沒人有反應。「快點，幫幫我，我擦不掉……喂，女人，是你搞的，對不對？快幫我弄掉，這什麼怪東西，我才不要發光，喂！」

「那會消失的。」席安頭也沒抬，幽幽嗓音由覆面的手掌中傳出。

「狗屁，才不是……咦？」殘留於手掌上的光點果然已消失，他的掌心一如往常，圖亞一臉錯愕。「搞什麼呀，又看錯了嗎？」

阿蘇茲盤腿坐在草地上，經歷半個夜晚的狂奔，酒精仍在體內發酵，暈眩與疼痛感覺蓋過了先前森林內奇異的景象，他無力思慮太多，疲累地一伸懶腰。「現在終於可以好好睡一下了吧？」他說著就要躺下，卻突然聽到背後的森林內傳來聲響。所有人均一驚，回頭望著墨黑如深不見底水潭的森林。

「有人？」卡羅一抹臉，疲累神色完全消失，覆上精悍顏面。

薩汀跳起來，彎身掏出靴子裡的短匕首。「從森林裡來的。我們背後有人？」

「先走，快走。」卡羅說道，抽出長劍，並以靴尖踢了踢阿蘇茲和卡羅，「不確定有幾人，先離開。快！」

「要躲到哪裡？」圖亞臉色不善，動作卻很快，隨即將行李攬在背上，武器也準備好了。

「進山谷，阿蘇茲，快起來！」

他們背離森林，沿著連綿的青草地奔跑，遠方看似條細黑河流的山谷，越逼近越見寬闊，陽光已越過前方崎嶇山稜，攀入低谷上部，黃黑交雜的岩石猙獰突出，以駭人的高度直直陡落。森林內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於空氣中迴盪衝撞，如千軍萬馬的姿態，卻有幾許成分是來自逃亡者急速的心跳。

席安拉起長袍下襬，隨著男人們賣力往山谷的方向奔跑，她什麼也感覺不到，法術的氣流被那座怪異的森林所阻絕，即使拋開意識，她也看不清後頭追兵；一叢迷霧間，依稀可見數人在低矮叢林裡竄跑，但視線被暗色枝葉遮蔽，即使風吹亦無動靜的樹林蠕動、扭曲著，一張張似人形的臉孔湧現，又失落，吼叫著深埋於絕望的乞求。

就快到了，你知道的，就快到了。

他們越來越接近山谷，突然陷落的草地邊緣，可見一條往下延伸的小路，黃褐土地如骯髒的帶子扭曲盤旋在陡峭石壁邊，卡羅和阿蘇茲搶先走上小路，驀地席安聽見背後傳來火槍發射的砲擊聲，悶悶的聲響如遙遠的炮竹，接著卻是一陣銳利的風打來，劃破寧靜空氣，薩汀一扯她的手臂，兩人撲倒在懸崖邊緣。

很多聲音在耳邊呼嘯，風聲、尖叫聲、語意不清的耳語，席安抱著頭縮在草地上，聽見火槍又開了數發，她全身緊繃，幾乎失了知覺，只感受到背上舊傷因大動作而撕扯的刺痛。她聽見圖亞的怒吼，接著又是幾道尖銳音波飛越頭頂，懸崖下方也傳來模糊不清的喊叫聲。席安睜開眼，慢慢地往前挪動，直到眼睛越過山崖不規則的邊緣，可以看見下方風景。峽谷深落，底下溪流如一條休憩的白蛇，邊緣突出的岩石上鑿出可供人行走的道路，一路曲折往下，她看見有人影晃動。突然箭氣隨著谷風由下方飛越上來，直直竄向她的臉。席安驚得一吸氣，急忙向後退，往旁一滾，眼角卻瞥見卡羅半倒在地上，阿蘇茲看似艱難地拖著他行走；卡羅的胸口插著一枝箭。

「卡羅！」她尖叫一聲，抬起身子想跑下去救人，卻被薩汀拉住，手腳壓住她。「別動，趴著別動。」

身後傳來刀劍交擊聲，薩汀鬆開束縛席安的手腳跳起來，趁著對方火槍手填塞火藥的空隙，迎擊追趕上來的敵人。不知是誰發出慘叫聲，席安無暇細看，不顧兩軍交戰激烈，趕緊沿著山崖邊的道路往下跑，她看見卡羅坐倒在路邊，阿蘇茲正持劍與兩人對抗，在僅容兩人並肩通過的小路上，一邊是嚴峻山嶺，一邊是溪流深谷，阿蘇茲巧妙地舞動手腳、變換姿勢，卻仍不敵對方強勢猛攻，一個退下，另一個就上前，逼得他直往溪谷邊緣退卻。

席安衝上前扶住卡羅，發現整枝箭深入胸膛，直穿出背部，他坐立不動，急促呼吸著，眼微張。「卡羅，你還好吧？」

他的反應很慢，眼瞳墨黑更深，幾乎沒有一絲光芒，過了許久，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席安。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下，裡頭卻只傳出不平穩的喘息。席安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向卡羅中箭部位，相當靠近左胸，她的手掌可以感受到胸腔底下心臟微弱而充滿雜訊的跳動，如醉酒的舞步，極可能在一瞬間倒地沈眠。

「你……你撐一下，我可以幫你……」席安知道自己必須念咒，將深入卡羅身體的箭拔出，並止血療傷，但她雙手顫抖，嗓子低啞。卡羅看著她，即使真有什麼想法、言語，也被一層頹喪的迷霧所遮掩。席安正要念移除咒，卻見卡羅忽然身體一歪，倒在她膝上。席安幾乎驚叫，反射性地抓住卡羅雙肩，一串自己也未意料的咒文從她口中流出。

她看見卡羅的身影就在面前，跌跌撞撞地，走在一片沙塵地上。灰色沙地遙遠而廣袤，表面鬆軟，每踩一步，就感覺整個腳掌陷落包圍，席安奮力舉起腳步追趕，而卡羅始終在前頭一步。卡羅！她試圖叫喚，但一張口，卻感覺凝滯的空氣湧入嘴裡，直衝喉頭。霧氣淡薄灰白，低矮沈降於頭頂，她看不清四周形貌，只見卡羅不斷地往霧氣深處走去。

席安聽見有人在念咒，那像是自己的聲音，但又陌生得彷彿第一次聽聞。她可以分辨出那是喚魂咒，記憶中，古書籍上記載的咒文長達五頁，那聲音低微，但一字一句念得清晰，沒有猶豫，從未間斷，在空氣中迴響如清冷的風，吹散霧氣，她依憑著以咒文點亮的燈火與開拓的道路，直追卡羅的背影。不久，她聽見水聲，落在低喃咒文之後，清脆微小，像是一首寧靜的歌。

卡羅！她望著男人搖晃的背影，急急伸出手，往濃霧裡追去。此時卻聽見一道聲音劃破沈寂，像是怒吼、叫喚，掩蓋了她的咒文與遠方細小水流聲，震懾心神。席安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擊打自己的頭部，一陣頭暈目眩，視線晃動了下，卡羅已經不見了，灰色冷清的沙地上，餘她孤身一人。

「卡羅！」席安喊道，但她的聲音卻蓋不過那震耳欲聾的聲響，如由天頂蓋下，牢牢壓住她，席安感覺有什麼東西抓住她的肩頭，用力將她向後一扯。

瞬間，腳下不再是灰色沙地，濃厚霧氣消失，席安跪坐著，卡羅歪倒在她的膝上，兩眼半張，無生氣的身體揮散著餘冷。有什麼壓在她的肩上，用力抓著，彷彿要深入血肉、壓入骨髓，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膝上的屍體已冷硬，席安緩緩抬頭，望向身後背對陽光的闇影。「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