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跑了？」

上了年紀的男人怒張著一雙眼，看向坐在柔軟紅緞子大椅上的年輕人。坦尼珥一手擱在椅子雕飾華麗的暗銅色扶手上，撐著下巴，墨黑的眼四百無聊賴似地四處溜看，另一隻手卻緊抓著深紫色及膝絨布長袍的下擺，手指在布料裡戳弄穿梭。

「坦尼珥。」攝政王馬可仕 • 沙納踏前一步，堅毅雙目不離坦尼珥。他身材不算高，但結實挺直，自然流露出決斷的氣度。馬可仕一頭黑髮大半摻著銀絲，如反映光亮的墨色水潭，與坦尼珥和羅倫相似的瘦長臉被歲月的重量往下拉，眼角、唇角滿是細細絲紋。他胸膛挺起，頭微微低垂，以毫不妥協的姿態面對他堂弟的兒子，他發誓效忠的領主。

「坦尼珥，事件發生時你在那裡。告訴我你是怎麼處理的。」

坦尼珥斜眼上瞄堂叔，微張嘴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將身子向後傾，倒入一片溫暖的深紅。他刻意忽視羅倫暗示的眉眼挑動，緩慢地開口。「就是照一般程序，下令搜查呀，堂叔。」

「怎麼搜查？」

「我要斯洛瓦帶隊搜索，從城外到城內，從上面到下面。」

「然後呢？」

「他們抓回五個死囚，還有找到三個來營救的黑旗軍。」坦尼珥說著不耐地皺皺眉：「堂叔，這些你早就知道了，伯恩斯也跟你報告過了，你還問什麼？」

「細節我當然都知道了，但我要問你，抓回那幾個黑旗軍有什麼用？最重要的那一個跑了，你難道都不急嗎？」馬可仕語氣沈下，嘴角抽動：「知道席安可能也會跟著一起跑，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派迪普尼出去找人？」

「我們沒想到席安知道那條秘密通道……」站在坦尼珥身後的迪普尼開口，不意卻被馬可仕的怒聲斥責打斷。

「我有叫你說話嗎？」馬可仕語調沈穩，但一字一句皆是怒意與命令。迪普尼趕緊住口，轉過頭，緊繃的臉龐僵硬，胸腔劇烈起伏著。

「堂叔，你常說做人要有禮貌，怎麼又當面罵人了呢？」坦尼珥不悅地撇嘴。

「別人說話還插嘴，不知道是誰沒有禮貌，也不知道是怎麼教的。」馬可仕說著瞥了眼坐在廳堂角落一張樸質木椅上的奧帕。奧帕端正坐著，湛藍雙眼直視前方，彷彿已穿越過重重石牆與景物，不知神遊到何方去。

馬可仕收回視線，看著侄兒癟嘴僵硬的臉龐。「坦尼珥，你從決定去祈安山城就做錯事了，你懂嗎？」

「不管我做什麼事，堂叔都認為是錯的。」

「坦尼珥，別再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早該獨當一面……」

「我要做事時，堂叔總說我的決定是錯的，那我要何時才能真正獨當一面？等堂叔死？還是等我死？」坦尼珥挺起瘦弱的上身，黑漆雙眼如染上火光般晶亮。

「坦尼珥，別這樣，」羅倫從他的位子上傾身向前，一手握住坦尼珥的臂膀：「我們是在討論席安的事情，別意氣用事。」

坦尼珥看著羅倫，臉頰顫動，他嚥下口水，也一同將原本即將吐出的話語一起吞入腹中。他接著嘆氣，身子向後倒臥在軟墊上。「好吧，要罵就罵，反正又不是沒被罵過。」

馬可仕卻沒真的開罵，只是垂下臉，輕搖頭，轉身在坦尼珥左手前的椅子上坐下。身體陷入軟墊子裡，老人的身軀顯得嬌小，粗糙的指順順黑銀參半的髮，看向坦尼珥不馴的側面。

「坦尼珥，你把她逼太緊了。」馬可仕說。

「她本來就該聽我的命令。」

「坦尼珥，你何時才會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必須要聽你的命令行事？」馬可仕緩緩地說，見坦尼珥側過臉不看他，馬可仕又嘆氣。「坦尼珥，你太意氣用事了。不談要席安綁架素魯伯爵的孩子這件事，你判她死罪就是大錯特錯。」

「她是叛徒。」坦尼珥終於轉過臉看著馬可仕，瞪大黑色眼眸。

「但她也是這十年來奧帕大師培養出來的唯二法師人才。」馬可仕徐徐的嗓音如哄勸孩子的父母：「當年送了這麼多有資質的孩子給奧帕大師訓練，也只有席安跟迪普尼能算得上完成修業。雖然現在已沒多少人相信法術技藝，連宮廷法師都沒有了，但馬那諾能擁有奧帕大師，還能訓練出席安跟迪普尼，也算是重要的資產。

「你再想想，席安以前幫我們畫了多少個城的地圖？」馬可仕見坦尼珥張嘴欲反駁，馬上舉手向前：「好，我知道，席安既然背叛過一次，當然不可能再讓她做同樣的工作。但坦尼珥，你應該知道，席安除了非常瞭解其他領地的城以外，她對於我們自己的城，不也瞭若指掌？」

坦尼珥似乎漸漸明白馬可仕究竟想說什麼，噘起嘴，清瘦的身子更是往後沈入深紅色椅墊內，柔軟紅雲幾乎淹沒他蒼白的臉色。

馬可仕觀察坦尼珥的反應，停頓了下，繼續說。「你真決心要處死席安，我也不會反對，但最重要的是，既然要她死，就要確認她真的已死。你應該知道我們的考量是什麼，坦尼珥。要是席安將我們領地內的秘密，所有她知道的城的結構、密道都傳出去，怎麼辦？

「坦尼珥，你失了一次機會，原本還有第二次機會的，但你卻眼睜睜放手了。」馬可仕閉起嘴，從鼻孔發出微微嘆息。「坦尼珥，你後悔了，是不是？如果真的後悔，為什麼不馬上叫停？」

坦尼珥狀似疲憊地垂下臉，一手附在耳朵上，雙眼不耐地溜轉，踢踏鞋跟。馬可仕又開口：「有二心的間諜對我們來說當然是危險的，所以我們要確保她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但現在席安跟著黑旗軍走了，誰知道她會洩漏多少秘密出去？這件事不久也會傳開，艾斯切利為了買情報，搞不好會去跟黑旗軍交易，情況對我們非常不利，坦尼珥。在你為了面子拉不下臉的時候，你有沒有想到這一點？」

坦尼珥放下手，癟嘴吐氣，清秀白晰的臉染上不豫之色，彷如罩上憤怒的紅霧。「對，我什麼都沒想到，我愛面子，我做的決定都是錯的，放走席安是我的錯，讓馬那諾陷於險境也是我的錯。」他連珠砲似地將話語射向馬可仕：「堂叔，這樣你滿意了嗎？」

「坦尼珥……」

坦尼珥揚起手，打斷馬可仕的話，眼看著白石地板說：「可以了，我知道了，堂叔，你要怎麼做你告訴我，我會照你的吩咐。」

「我就是要來跟你商量這件事的。」

年輕的嘴角勾起冷笑：「堂叔何必跟我商量？」

「坦尼珥，」坐在坦尼珥右手前方椅子上的羅倫傾身向前：「聽聽堂叔怎麼說吧，你該學。」

「這件事情必須緊急處置，坦尼珥。」馬可仕說。

「我知道，我知道，」坦尼珥垂下肩膀：「但反正是沒我出意見的餘地，你們說了就算。」

?僮蛪n搖頭，粗獷的臉部線條繃緊又放鬆。「坦尼珥，別老是……」

「羅倫，我累了。」坦尼珥抬起眼，唇角往下撇，睜著一雙亮閃的黑漆眼眸。

「坦尼珥……」

「我昨晚看了很多公文，你逼著我簽了很多份，你也知道的。羅倫，讓我休息一下，好嗎？」他語氣輕柔，帶著祈求：「堂叔知道該怎麼做，你們決定以後再告訴我就好了，我不會反對的，我得盡一切力量來彌補這個錯誤，不是嗎？」

「坦尼珥，」馬可仕說：「不管我做什麼決定，還是需要你的意見跟認可。」

「我的意見是，全都由堂叔作主，不行嗎？」坦尼珥看向馬可仕，臉容柔和，他低下頭咳了幾聲，引得其餘人一陣緊張，但他揚揚手：「我沒事，只是真的有點累了。我從剛才就覺得頭好痛，昨天看公文看到很晚，一早又起來開會。吃點奧帕做的藥就好了，堂叔，你別擔心。」

看著坦尼珥起伏不穩的瘦弱胸膛，憂鬱攀爬上馬可仕的老臉。「羅倫，送坦尼珥回去休息吧，你等會再過來。」

「好的，堂叔。」羅倫恭謹點頭，扶著坦尼珥站起來，兩道粗眉間的縐摺高高攏起。蒼白虛弱的坦尼珥靠在他的手臂上緩慢前行，他算是看著坦尼珥長大，可以輕易辨別他有沒有裝病。小時候，坦尼珥為了逃避繁複的課程跟宮廷禮儀，也曾裝病過，但近來已經不太做這種事了，可是坦尼珥身體不適的狀況並未減少。羅倫只有一個不祥的結論，坦尼珥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他瞥向馬可仕，知道堂叔也有這個認知，說不出口的憂慮在兩人之間蔓延，而他能做的，只有扶持虛弱的堂弟回到他的房間裡休息。

羅倫扶著坦尼珥離開不算大的方形會議廳堂，迪普尼和奧帕也跟隨在後，馬可仕雙眼緊盯著幾人的動作，直到在長廊上搖晃若風燭的影子消失，才深深吐出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他發現報信的侍從不知何時等在一旁，穿深紅制服的年輕人似乎已站在那裡許久，但仍耐心地等待馬可仕回神。

「有什麼事？」馬可仕揉揉兩眼間的鬱悶，問道。

「攝政大人，國務大臣在外等候，有事通告您及領主。」

「讓他進來。」

通報之後，馬可仕看見一矮小男子穿過廳堂大門，向他走來，一身華麗棕色大掛的下擺掃過白石地板，揚起微微灰塵。伯恩斯恭謹垂頭行禮，下巴幾乎碰到胸口，未等到馬可仕發聲，就不抬頭。瞭解伯恩斯這種習慣，馬可仕沈默了一會兒，看著伯恩斯僵立原地的身形好一段時間才說話。

「伯恩斯，有什麼事嗎？」

「外頭有人求見領主及攝政大人。」伯恩斯抬頭說，露出笑容，嘴角拉扯覆蓋在瘦削顴骨上的薄薄皮膚。

「誰？」

「德 • 安吉利斯子爵。」伯恩斯緩緩說出答案，雙眼緊盯著馬可仕的表情，但只見他右邊眉頭跳了下，一張細紋遍布如風吹水塘的臉沒有其餘變動。

「他來請求什麼？」

「子爵說，他知道女兒犯了錯，希望由自己代為受過，唯一只請求領主大人放過他的家人和領地內的人民。」

馬可仕抬起手撫摸額頭。「自請代為受過？這懲罰也遲了十年，不過他父親的罪和他女兒的罪可不一樣。」

「攝政大人，您怎麼說？領主大人的意見？」伯恩斯微微彎下身，傾近馬可仕，但馬可仕忽然一抬眼，冷硬與不悅震懾住他的行動，伯恩斯踉蹌退一步，勉強站住腳：「攝政大人……」

「要他進來吧，我要聽他怎麼說。」

「難道真要他代席安受過嗎？攝政大人。」

馬可仕瞥了伯恩斯一眼：「叫他進來。」

伯恩斯彎身後退，彷彿被怒氣推得遠遠的。「是，攝政大人。」

伯恩斯匆忙的腳步遠去，倉促不規律的足音敲在耳際，如自己反反覆覆的心跳。馬可仕望著廳堂前方三張椅子。紅色大椅在中間，兩張較小的椅子分立兩旁。椅子如一個小群落聚攏在一起，他右望看了看紅色大椅，又往前方看著另一張小椅。身子深陷在柔軟椅墊中，馬可仕伸出手，風吹散的氣流從指尖擦過，視線中，對面那張椅子顯得遙遠而模糊。他放下手，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從這張椅子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