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一聲驚叫，心臟猛跳，轉眼往右邊看，發現行刑人已經開始執行，踢了右邊第一個人的木桶。那男人兩手扣著掛在喉間的繩圈，雙腳亂踢，一張大臉漲紅、雙眼暴凸。那模樣十分駭人，席安看得目瞪口呆，男孩則大聲哭泣。「咚」一聲，又踢倒了第二個木桶，第二雙腳在空中晃動。

「求求你，求求你……」男孩哭叫。

又踢倒了第三個，席安喉頭發乾，心臟狂跳得近乎爆裂，額際的血管隱隱作痛。快不行了，她想自己在踢倒木桶，被繩圈勒住前，就會死。第四個，她看見行刑人的腳正要抬起時，忽然底下傳來巨大的爆裂聲響，猛烈地上下震盪，席安感覺身體被往下拉，上下排牙齒用力緊扣，突覺雙腳騰空，頸上的繩圈緊緊卡在喉間，一陣窒息疼痛，被卡得死死的喉頭讓她想嘔吐，沈重壓力大到幾乎要將喉嚨切斷。席安反射性地兩手抓住頸間繩圈，拚命喘氣，淚花亂竄。忽然又一陣爆炸震盪，她聽見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

她整個人突然急速墜落，雙腳接觸到木板地面，腳踝一陣刺痛，支撐不住降落的力量而摔倒。席安側身倒下，被撞得頭昏眼花，接著感覺身體向左側滑動。席安張眼一看，發現整個木架台子竟然開始往左傾倒，她看見上頭吊著繩圈的橫樑搖搖晃晃的，兩側支架扭曲，眼看著就要倒下來了。席安驚惶得想要逃離橫樑落下的範圍，她掙扎要起身，但是手被綁縛住、腳踝酸痛，席安以肩膀抵著木板，試圖挺起身子，接著又傳來「轟隆」一聲，席安感覺身下的木板子被震盪得浮起，然後急速墜落，她頭朝下滑動，無法控制地滾落好幾圈，景色在眼前翻轉，光影牽動若流星，席安不禁稟氣閉上眼睛，直到感覺身體撞到沙泥地。

席安覺得自己還在翻滾飄盪，是傷口的疼痛綁住意識，將她拉回地面。朦朧的視線看見數雙腳在眼前奔跑，席安微微抬起頭，傾倒的碎裂木架散落，紅色火焰飄散出強烈氣息，尖叫聲之巨大宛如直接對著她的耳邊吼叫，席安一眼瞥見那些入城來觀賞絞刑的人們蜂擁向城門口，但士兵卻打算將城門關起來，遠方巨大黑色木板門下一片混亂，人群如竄動的螞蟻。

作為絞刑台的木架台子倒了，席安看見不管是受刑人還是行刑人都跌落地面，有些白衣的受刑人倒在地上不動，有些已自己爬起來。席安不顧背後的鞭傷，用力翻身成趴臥，彎腰以肩抵住地面，膝蓋拱起，想要站起身，但背傷讓她動作遲緩，只是一下子就全身冷汗淋漓。她看見一批騎士跟士兵已經朝這裡跑過來，弓箭、火槍蓄勢待發，長劍揮舞。

忽然「咻」地一聲，箭氣俐落穿越過她的頭頂，落在身旁一塊斷裂的木板上。席安看見箭頭尾端綁著黑色羽毛。黑旗軍？廝殺吶喊以爆裂之姿衝擊而來，席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運氣好還是不好，但她不想在這節骨眼遭受池魚之殃，於是不顧飛箭彈丸亂竄，拚命拱起身子爬行。耳邊忽然響起像女子或小孩的驚叫聲。席安側首一看，發現是那個孩子。男孩雙手仍被綁著，不過已經站起來，驚慌地尖叫奔跑，試圖逃離背後追著他的黑衣行刑人。但小孩的速度比不上大人，行刑人沒跨兩三步就抓住那孩子，男孩雙腳亂踢，踢中行刑人的小腿骨，他吃痛彎下腰，手仍沒放開，行刑人怒吼一聲，一拳打得男孩倒地。

「死小鬼……」行刑人又踢了男孩一腳，接著提起掛在腰間的斧頭，怒視倒地不起的男孩。

席安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幾乎沒感覺到傷口的痛，她像毛毛蟲一樣拱起身子奮力前進，終於接近一塊木板尖銳突起的撕裂斷面。席安喘著氣，將臉湊上去，試圖讓尖銳突起的刺鉤住綁在嘴上的布條。一次、兩次，尖刺劃過臉頰，傳來一股熱辣疼痛，她看見行刑人已走近男孩，舉起手中斧頭。再來一次，又一次，她終於感覺到尖刺穿過布條底下，席安扭頭用力一扯，聽見布條撕裂的聲音。

行刑人手舉沈重的斧頭，接著彷彿承受不住重量般急速落下，男孩驚叫：「爸爸！」

席安唸出第一個跳進腦海裡的咒語，七個音節，如纖細清泉從她口中流洩而出，飛散出去卻是洶湧浪濤。席安在半個意識中看見一條白色繩子在空中舞動，飛向行刑人的喉間，纏繞、收緊。

行刑人的動作凍結，他一鬆手，斧頭重重落地，雙手在喉間亂抓，張嘴拚命吸氣，發出嘶嘶雜音。席安趕緊爬向行刑人，轉換個身姿雙腳一勾，男人隨即倒在地上，仍是一邊喘氣掙扎、四肢顫動。席安背著手拔出放在行刑人靴子裡的短刀，割斷綁縛自己的繩子，手腳終於得到自由，席安忍著肩膀血液竄流的刺麻感，跌跌撞撞走向倒在地上的男孩。

她替男孩割斷綁住雙手的繩子，男孩坐起來，楞楞地看著她，接著眼光調向仍躺在地上掙扎喘氣的行刑人。男人臉色已轉為深紫，雙眼暴凸，幾近昏厥。

「你對他做了什麼？」

「讓他安靜一下。」席安扶著男孩細瘦的手臂：「能站嗎？」

「可以……」男孩站起身，又看了看行刑人：「他會死嗎？」

「不會，他不會死。」席安說，轉頭看看四周的混亂。「跟我來。」

席安拉著男孩穿越層疊散落的斷裂木板，一路躲躲藏藏。看不清黑旗軍究竟躲在哪裡，只見內牆的側門打開，送出一批批的士兵騎士，席安帶著男孩躲在傾倒木台與城堡石砌牆面的夾縫間，看著飛箭穿梭，不時響起火藥爆裂的聲響。城門已關上，還來不及出城的人們被驅散進附近的馬廄跟倉庫避難。由於人數眾多，黑旗軍又趁亂躲藏起來，在暗中放箭開槍擾亂，整個廣場紛擾混亂，漫布驚悚氛圍。席安發現傾倒的木架台子已幾乎被燃燒殆盡，從柱腳斷裂處焦黑的模樣，應該是火藥造成。

男孩忽然拉了拉席安的袖子。「別擔心，爸爸會救我們。」

「你爸爸在哪裡？」

「我不知道，但這些一定是他們做的，他們來救我們。」男孩棕眼閃亮，洋溢著信任，但小小身子仍在顫抖。

火越燒越旺，席安瞥了眼廣場上的狀況，逃難的人越來越少，士兵與騎士嚴陣以待，空中亂竄的槍砲與飛箭幾乎滅了蹤跡。她想黑旗軍的人數一定不多，席安開始擔心若黑旗軍的救援行動失敗，自己跟這男孩會有什麼下場。她左右看了看，拍拍男孩的肩膀。「我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等下聽我的話行動，好嗎？」

「可是我爸爸……」

「你爸爸他們也自身難保，現在還沒辦法來救你。先跟我來，我知道安全一點的地方。我們先躲起來，我會想辦法找到你爸爸。」

男孩遲疑了下，然後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席安問。

「姆特。」

「我叫席安。」席安握住男孩的手，「仔細看，沒人的時候我們就出去，盡量沿著牆走，懂嗎？」

男孩睜著大眼，一臉不解神情，但他還是點點頭。「一定要找到爸爸，一定要。」

「我知道，」席安回握了下姆特的手，「我知道。」

席安看到一列騎士隊伍打開內牆的側門，跑出來，帶頭的是斯洛瓦。他們的腳步重重踏在地上，震鳴大地，靴上的馬刺叮咚作響。待這些人散開至廣場各地，席安起身，一手緊緊拉著姆特。「走吧，慢一點沒關係，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他們鑽出木板架子與牆壁中間的縫隙，貼著牆走，席安小心翼翼地張望著。他們位於城的東面，面向城門口，席安的思緒在腦海裡的地圖上旋繞，似乎只要輕輕啟動某個關鍵字，祈安山城的地圖就在眼前展開，城堡的每一個樓層、每一個配置空間、牆壁縫隙間的通道，接著一層層往下抽開，堅實石板地面下的道路蜿蜒，遍布整個城市。席安往南面走，那附近是穀倉。

她很緊張，但身體僵硬、麻木，連背上的傷幾乎都感覺不到。姆特似乎也知道事態的嚴重，緊緊跟著席安，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雖然席安可以從緊握住她的小手感覺到顫抖。他們小心翼翼地來到城牆邊緣，席安暫時停下，躲在內牆牆塔突起的邊緣，探出頭窺看。有幾個騎士帶著一列士兵在附近晃蕩，她趕緊縮回頭。

「斯洛瓦隊長說，敵人已經退到外城牆，可能就躲藏在外城牆下的地道裡，要派人進去搜索。」一個男人說：「你們這一隊在南面，去搜南面城牆底下，仔細一點，就算是老鼠也不能放過。」

外城牆下確實有地道，連接內城牆、城堡內的地道，與城外的護城河。席安很驚訝黑旗軍也知道這一點。

「席安？」姆特輕搖她的手，發出小貓般的叫聲。

席安回頭，對上姆特不解和恐懼的眼神。「我們走吧。」

待士兵離開，他們繞過牆塔，依舊貼著牆緩慢前進，走沒幾步就碰到一扇小木門，席安手輕輕一推，門鬆動地滑開。她拉著男孩進去，迅速將門關上，喘一口氣。姆特緊緊偎在席安身邊，指甲抓得她的手掌疼痛。

「席安，這是哪裡？」

「內牆底下。」席安深深吸口氣，感覺一堆灰塵在鼻腔裡飛舞。「我們得快點，免得有人過來。」

他們沿著窄長的走廊前進，石砌的牆面地板灰暗堅硬，沒有一盞燈火照明，深幽沈靜宛如一團渾沌，與外頭緊繃的情勢隔離。席安一手摸著牆前進，走了一段路，終於摸到陷落的轉角處。她拉著姆特轉進去，發現那是一座向上的樓梯，同時，身後傳來緊急的腳步聲，席安一驚，趕緊拉著姆特躲在樓梯底下。兩人蹲踞著，緊緊咬著牙齒，等待那聲音漸近又漸遠。

「席安？」腳步聲消逝後，姆特抬起頭，輕聲叫喚。

「他們搜完外牆，就會來搜內牆，所以我們得快一點。」席安說，接著跪下，如盲人般兩手在地板上摸索。姆特不解地看著她的動作。

「席安，你在做什麼？」

「找入口。小聲點，躲好。」

姆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乖乖蹲坐在樓梯底下的凹陷處，睜大眼看著席安的動作。像個小士兵，席安想，或許是因為姆特跟隨父親加入黑旗軍，也受過少許軍事訓練。

席安的手指在地板上探索，激起微微灰塵，接著手指觸摸到質感不同的物體，她將整個手掌貼上去，確認在石砌地板間鑲嵌著一塊方形的木板，席安找尋到可以將手指塞入的凹陷，用力將木板抬起，底下露出一個幽暗坑洞，一陣帶著陳腐氣息的風迎面撲來。

「姆特，快過來。」席安抓著依言靠近的姆特：「下去，別怕，底下不深，我會扶著你。」

席安先拉著姆特的手臂將他送下去，接著自己再跳下坑洞，將木板蓋上。風滑過空洞的地道，低微地呼嘯著，彷如沈睡野獸的鼾鳴。席安感覺一雙顫抖的手死命抓著她的手臂。「席安，這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