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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鐸庇亞 第二章(2)
2006/06/11 20:15:58瀏覽99|回應0|推薦0

「時間到了。」

席安聽見有人這樣說。眼睛張開一絲細縫,她看見白色與黑色的影子晃動,過了一段時間,顏色逐漸聚攏,昏暗的墨黑色石牢裡,角落擺了盞搖曳的黃銅油燈,穿著粗布青衣的白髮老婦站在木床邊,正彎腰將一個棕黑色木桶擺在地板上。席安轉動頭顱,對著老婦如丘陵起伏的臉龐。那雙被重重皺紋壓蓋住的小眼睛微燃著一簇小火光,看著她,如憐憫一個殘缺的小生物。

「時間到了,」老婦沙啞地說:「起來吧,孩子,我幫你擦擦臉。」

席安趴臥著,雙手被綁在身後,她試著抬起上半身,老婦伸出手扶她一把,背後的鞭傷撕扯疼痛,席安全身一僵,不動,老婦似乎也知道她的痛楚,比乾枯的外表看來更有力的手掌穩穩扶著,等她適應。席安好不容易才直起上半身,將赤裸的雙腳放在地板上。只是做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已是全身冷汗涔涔。

老婦從木桶裡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布,用力扭乾後,仔細擦拭席安的臉、脖子、手臂、雙腳。席安茫然任她擺佈,模糊的視線搖晃,彷彿看見自己的身體碎裂成一片一片,散佈在狹窄的空間裡,她必須去一一撿拾、拼湊。

待老婦完成清潔工作後,她拿出一件寬大的白色衣袍,質料粗糙但簇新。「能站嗎?我幫你換件衣服。」

席安在老婦的攙扶下微顫顫地站起身,她可以感覺到膝蓋在發抖,腳指用力撐著以免摔倒。因為雙手被反綁,老婦無法幫席安換穿衣服,她將綁縛的布條解開,同時嘴裡喃喃唸著什麼,聲音低微,彷若呢喃,又似一首語意不清的歌謠,但傳進席安耳裡卻是清晰的字句,是咒詞。一瞬間,席安感覺全身僵硬如石,無法動彈,只能任人擺佈。席安知道坦尼珥害怕她會趁隙逃脫,所以特地找了個懂得些許咒詞的老婦來幫她清洗身子、換衣服。

老婦拿出一把小刀,將席安身上的髒衣袍割破,布料撕扯的聲音尖銳,沒過多久,衣服化為一條條骯髒破布,落在席安腳下。接著老婦轉到她的背部,席安似乎微微聽見一聲嘆息。過了不久,原本感覺如火燒灼疼痛的背部,頓時流下一股清涼氣息,稍微緩解疼痛。席安不知道老婦在她的背上塗抹了什麼,想必是讓她好過一些的藥物。但到了這地步才塗藥,有用嗎?

藥滲入傷口內,有些刺刺麻麻的,非常涼爽,席安用力地吸氣、呼氣,即使竄入鼻端的盡是油燈燃燒的臭味與人體、排泄物混雜的氣息,也無所謂,因為背傷,席安已經一段時間無法做這種大力呼吸的動作。老婦擦完藥後,將白色衣袍套在席安身上,盡量小心翼翼地不動到她背後的傷口,調整衣領,繫上腰帶,再將她的雙手拉到背後,綁住,咒詞頌唱的聲音停止。接著她彎下身,替席安套上一雙軟靴。老婦站挺身子還比席安矮一個頭,她仰望著年輕女人空虛到近乎無聊的眼神,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小梳子來,替席安梳髮。

「這麼美麗的頭髮……」沙啞、低微的嗓音,彷彿臨睡前母親的慰語。

小木門傳來不耐煩的碰撞聲,急躁不安地連續打擊。「好了沒?時間快到了。」門外有個男人的嗓音喊道。

「好了。」老婦回頭對著門外喊,將梳子收入外袍口袋裡,彎身提起木桶。她抬頭看了席安一眼。「該走了,孩子。」

席安沒有回應,背些微駝著,身子前傾,雙眼凝視前方,渙散得找不到焦點。老婦轉身開門,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檔在門外,其中一人看看席安,點頭示意老婦離開。男人接著跨進牢房內,站在席安面前,擋住了光,她的眼瞳一片深闇。

「該上路了。」男人說。

他伸出手碰碰席安綁在嘴上的布條,確認一下綁縛雙手的繩結強韌度,接著像是滿意地點點頭,輕輕抓著席安的手臂。「走吧。」

席安踏著不穩的腳步向前,感覺身體有些輕,意識彷若仍在夢中,她如遊魂般漂浮。兩個穿著一式黑紅制服的男人一前一後夾著她,走在地牢狹窄窒息的通道上,席安眼睛盯著面前男人的後腦杓,試圖專心,但是許多牢牢印記在心中的畫面卻一幕幕在眼前湧現,如浮光掠過,那些人、那些事,曾經有過的快樂與傷痛,烙印至意識深處,但她只能麻木地看著,彷彿注視著另一個人的人生。

他們穿過一扇門,往上走,接著又穿過另一扇門,往下,往下,再往下。越是鑽入地底深處,森冷、陰寒與黑暗如潮水退卻又聚集,三人的腳步聲在地道中回響,濕沈氣味凝重。一個不留神,席安一腳拌到地上突起的石塊,腳步踉蹌,身後的男人立即上前扶著她的手臂穩住。

「還好吧?」

她搖搖頭。嘴被綁得死緊,雙唇及臉頰已經麻痺沒有感覺。席安站穩,跨步繼續走,男人卻沒有縮回手,照樣輕扶著她的手臂,一起向前。前頭的男人回身看,但對於這舉動似乎沒有異議,又轉回繼續帶路。

席安微微轉頭看著身旁的男人,高頭大馬,肩形寬闊,黑髮茂密雜亂,兩腮散布些許鬍渣。長久以來,席安總是看見他站在坦尼珥的身後,挺直背脊,右手放在腰間劍柄上,俐落警戒的眼神滑過所有接近領主的人,落在她身上時,帶點刻意忽視的輕蔑。

「我說,席安,」斯洛瓦開口:「我以前一直在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打倒法師。我們騎士動作說快是快,但法師念個一、兩句話,還沒碰到個邊,人就被打得老遠,站都站不起來。雖然奧帕說,法術也是有缺點,除了要念的速度快、記憶清楚,發音還要正確,法術才能成效。不過有時候只要一個字、一句話,你們就可以把人打得趴地。

「除了奧帕以外,我看你是最快的,所以我常常在想,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比你們快。我以前想了一堆,射箭、用火槍,但我看過你們口出咒語的速度可以更快;偷襲,可是法師原本就有防衛的第六感,怎麼會不知有埋伏?完全不切實際,做不到,我是這樣想。雖然那晚我還是抓到你了,不過那是靠另一個法師的幫助。看來要打倒法師,還是得跟法師合作,不是嗎?」

席安眼角瞥了斯洛瓦一眼。男人深邃的眼眸光閃動,嘴角揚起笑,神情放鬆,彷彿只是在跟朋友討論一件半大不小的芝麻事。斯洛瓦也轉過臉,與席安四目對望,似乎是看懂了她眼裡的問題。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說,席安,從以前我就覺得你是個硬脾氣,十年前還那麼小,被你父親送來司圖加城時,我就想這小女孩不知何時會栽跟斗。」斯洛瓦用輕快的語氣說:「我只是沒想到會變成今日這個局面。

「席安,你明知道大人的脾氣。你們也算青梅竹馬吧,從小一起玩到大,怎麼不瞭解他只要一句話就好,你肯開口,他就能接受。席安,我不懂,那會比命還重要嗎?」

斯洛瓦又低頭看了看席安,識得黯淡綠眸燃燒的光火。「沒有沒有,大人沒要我問,或許該說沒『直接』要我問。但就算他沒說,我也想問你。」他說著看了看前方,筆直地道開始緩緩往上行,掛在牆上的一根根火炬由近而遠,如漂浮在黑暗中。「快到了,席安,到了這條走道的盡頭,走出去,就來不及了。你有沒有話要說?」

她沈默著,任緊緊跟隨的黑暗吞噬所有語言表達。斯洛瓦等了等,有些不耐。「席安?點個頭,搖個頭,都好,怎麼樣?」

席安下顎抬起,感覺綁縛在嘴上布條的緊繃,接著頭垂下,搖了搖。她聽見斯洛瓦發出一聲低微沈吟。

「可別怪我,我已經盡力了。」斯洛瓦喃喃唸著,忽然又大聲些:「席安,奧帕聽說了消息,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不過我想,恐怕是來不及了,他來時,你已被掛在廣場的絞刑台上。

「我不是沒給你機會,席安,是你自己放手的,奧帕也救不了你。」

誰也救不了我。席安想著,雙腳麻木地抬起、落下。

走廊的盡頭暈著一圈白色光痕,席安拾級而上,出口的光亮彷彿指引道路的燈火,她有些訝異自己到現在為止仍如此平靜。斯洛瓦仍在一旁扶著她,但已不再說話。他的沈默與自己的沈默深深沈降,在暗色空間裡凝滯、固化,凍結住什麼。席安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向前進,但有些什麼被留了下來,留在某一刻,在那沈默之中。

她看見前頭的男人站在通道的出口,整個身子嵌入方形燦亮的光影中,男人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席安和斯洛瓦,似是在等待什麼。

「席安。」

席安轉頭看斯洛瓦,他看著她,舔舔唇,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做罷,只是鬆開手。「去吧。」

前頭的男人拉了席安一把,光亮迎面撲來,像什麼有質感重量的物體打在身上,有點沈重,又帶著輕柔觸感。席安低頭避光,被那男人拉著向前,只看見自己似乎走在一座搭起的木架台子上。木板很髒,滿是塵土和雨漬,她被拉著登上幾步台階,瞬間,嘈雜的聲響讓她以為面臨一片海浪,一波波湧起退落,衝擊著耳膜。席安眨眨眼,看清自己目前所處的地方。

她站在祈安山城的廣場上,背後緊鄰著城堡的內牆,搭起一個半圓形的木架台子。眼前是開闊的圓弧形廣場,正對著高聳城門。從絞刑台架前一直到半遮掩的城門處散佈著為數不少的人,看來大多是附近的尋常百姓,穿著制服的軍人騎士多半站在外圍,警戒著維持秩序。

陽光照耀,雲層卻灰沈沈地壓低,半遮掩遠方墨綠色山峰。奧帕真的正從司圖加城趕來嗎?席安想像著老人快馬在黃沙飛舞的大道上奔馳,黯沈灰雲似乎後邊在追趕催促,但那景象卻離自己越來越遠,奧帕的身影逐漸退去,如同他的眼睛。席安總是看不清師傅的眼,湛藍眼眸後的光亮彷如被埋在深處,碰觸不到。

男人拉著她走至一處,接著停下。「別動,在這裡等著。」他說完便往後退開。

席安發現自己被丟在這寬闊木架台子上人最多的地方。周遭圍繞著不少人,但仔細一看,大多是跟自己一樣,身穿簇新卻粗糙白衣袍的人,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少數幾個穿著一身黑衣,腰繫粗皮帶,皮帶上頭勾掛長劍或斧頭。白衣人多半是亂髮骯髒、一臉蠟黃、神情空茫;黑衣人的臉上覆著黑色面罩,眼鼻全掩住,只能窺見嘴與下顎。

受刑人與行刑人。

席安忽然不可抑止地開始打顫。膝蓋發軟,小腿以下無知覺,如石像僵立。今天的受刑人不只她一人嗎?席安模糊想起,法布利吉歐的地牢裡似乎還有幾個前一陣子被抓的黑旗軍,原來也是今天要被處決。除了她以外,其餘受刑人都是男性,他們看見她,投予好奇神色,但也只是一瞬間,更大的恐懼覆蓋了所有感官的知覺。

不久,行刑人開始有了行動,他們將一個個白衣人推上高起的架台,席安聽見下頭人群爆出一陣陣喊叫。受刑人被動地魚貫走上架台,席安看見其中有個矮小的身影,仔細看,竟是個孩子,一個年紀大約不超過十二歲的男孩,全身顫抖著,雙眼閃動,被黑衣人半推半拉地拖上架台。黑旗軍裡有小孩?而他們連小孩也要處刑?正疑惑著,忽然一隻強壯手臂抓住席安,將她推上台階。

「去,走快點。」那人有些不耐地說。

席安以顫抖的腳步踏上台階,看見架台上方撐起一個粗大支架,橫向往兩側伸展開。橫木上掛著約十多個繩套圈,在空中晃蕩著。席安感覺背脊竄上一股戰慄,鞭傷又在隱隱作痛,在她急促的呼吸下迸裂、出血。

沒有關係,就要結束了。

席安看著黑衣人把一個個罪犯推著站上堅實的木桶,將繩圈套在他們的脖子上。有些人的腿在顫抖,頭低垂,雙肩抽動,有些人卻昂然挺著胸,僵硬的模樣彷彿已經死去多時。

接下來該輪到她了。席安看著行刑人將已腿軟的男孩抱上木桶,男孩根本站不穩,雙膝一彎,整個人垂下,脖子已半掛在繩圈上,看來他就算不用將木桶踢倒,也會被勒死。席安想告訴他不用驚慌,但自己開不了口,接著行刑人走向她,半抱半拉地把她抬上木桶,繩圈落在頸上,僵硬、冰冷的觸感鎖住喉頭,席安顫抖得更厲害。

她轉頭,看見背後城堡聳立的高塔上有個突出的陽台,上頭幾個人影晃動。席安瞇起眼找尋,卻看不到坦尼珥,只見法布利吉歐和伯恩斯探頭探腦的模樣。他終究是沒來。有時候,席安實在搞不懂坦尼珥到底是善感還是無情。

忽地傳來一聲吆喝,廣場上的群眾又是一陣騷亂。時間到了。席安深吸一口氣,眼光移開架台底下那些好奇、驚異、恐慌的目光,看著站在她隔壁的男孩。男孩一頭黃髮,棕眼水汪汪地含淚,席安不能開口,以眼神示意他鎮靜。男孩與她四目相接,微楞了下,顫抖的唇蠕動。

「……他們會來……」

嘈雜叫囂聲中,席安聽見男孩稚嫩的嗓音飄來。誰會來?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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