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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0 19:33:33瀏覽109|回應0|推薦0 | |
第二章 眼皮底下感覺到光,黑濛濛的迷霧亮起,被白色塵埃遮蔽。席安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但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她趴臥著,勉強移動肩頭,背後卻傳來燒灼的痛。燃燒的路徑隨著脖頸直往下竄到背脊,席安發出微微的呻吟,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這痛楚稍退,但她自暴自棄地想著,或許永遠也不會結束。 她聽到數人的腳步聲,從遠方緩緩接近,石地板上的空洞回音彷彿直接踐踏在耳邊。那些人走近了,席安感覺火光滑過臉龐,刺目得讓她皺眉想閃躲,但依然動不了。接著傳來金屬撞擊的輕微聲響,門打開,跨入雜踏的腳步。席安依舊閉著眼,但可以清晰聞到他們身上傳來的體味,輕微的呼吸。其中一個呼氣聲不怎麼穩定,每一口粗淺的喘息飄散出淡淡草藥味。那痀膢的身姿緩緩壓近,遮蓋一部份光,落下殘缺的陰影。 「張開眼睛,」坦尼珥說:「我知道你醒著,席安。」 火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但席安還是勉力撐開眼皮,眼前一片融化歪斜的景象,她看到幾個人影浮動。這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長形牆壁緊緊左右夾著,予人窒息的不快感。席安模糊想起這是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牢獄、鞭刑,折磨尚未結束。 「席安。」坦尼珥彎下身,朝她伸出手,手指碰觸到臉頰旁的頭髮,席安反射性地向後縮,皺眉發出痛苦的呻吟。 坦尼珥伸出的手停置在空中,蒼白的臉閃過一瞬錯愕,接著轉為憤怒的扭曲。他一掌伸過去抓住席安的頭髮,將她提起來,正面相對。「你幹嘛?知道要背叛我,卻不敢面對我?」 席安痛得疵牙裂嘴,一手無力地揮動,最終還是放下。她反射性地想開口念咒,卻發現自己的嘴被一塊布團塞住,開不了口。坦尼珥見她嘴巴蠕動著,便伸手拉開她嘴邊的布條。 席安張嘴吸氣,眨著淚眼,瞪視坦尼珥模糊不清的面容。「走開……」 坦尼珥臉色忽變,一抬手將席安推開,她整個人向後飛,先撞到身後的牆壁,接著重重落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木床晃動了下,尖銳的咿呀聲迴盪著淒楚音律。席安因疼痛發出一聲低叫,雙手抱著頭,身體縮起,不停顫抖。 「為什麼要背叛我?」 席安雙手抓著頭髮拉扯,淚水無法抑止地奔流,她只感受到全身如浴火般的疼痛,背上的鞭傷在叫囂吶喊,撕扯著鑽入骨髓。她聽不出坦尼珥話音裡的沮喪和痛苦,只想趕快結束,結束結束結束…… 「你說話呀。」 「……還需要理由嗎?」 「你是存心要氣我的?還是真的心軟了?素魯的小雜種算什麼,值得你這麼做?」 席安抱著頭,動也不動。坦尼珥忽然一個傾身向前,半跪倒在地,雙手抓著簡陋木床的邊緣,上身壓向席安。「席安,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背叛我?你告訴我呀,你說呀。像以前一樣聽命行事不是好好的?你是個間諜,間諜,你懂嗎?奧帕教你的,你為什麼忘記了?跟以前一樣不好嗎?席安,你說話呀。」 席安微微睜開眼,看著坦尼珥。年輕人的眉間高高聳起,清秀的臉頰線條顫動。「坦尼珥,你變了。」 「變了?」坦尼珥眉頭皺更深,接著嘴角一扭曲,面目如崩解般碎裂。「是誰變了?變的是你吧。 「席安,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想殺小孩子,那就不要,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讓我很難堪呀?黑旗軍告訴素魯是我們的人幹的,素魯已經發出追令要緝捕你了你知道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席安,為什麼要背叛我?」 「別說了,坦尼珥,你明知道你不會聽我的。除了奧帕,你會聽誰的話?」 她看見坦尼珥深黑色的瞳孔深處有一瞬間動搖。「你是這樣看我的嗎?席安。」他抓著席安的手臂,用力扭著,手指陷入肌肉裡。席安已感受不到疼痛,只任他這樣抓著。「你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呀,一樣重要,奧帕、羅倫、你,都一樣。你們都很重要,我要你們都在我身邊,你懂嗎?你懂嗎?你卻這樣看我……席安,你還要我做什麼?你還要我做什麼?」 「……我錯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大人。」席安顫聲說:「變的是我,是我……」 「席安,不要變,跟以前一樣不是很好?」坦尼珥焦急地說:「我們一起上課,一起聽奧帕講故事,你會唸咒讓我看雨中的彩虹。席安,跟以前一樣,不好嗎?」 淚眼模糊間,席安彷彿看到,在那個四面灰壁的高挑空間裡,幾個孩子坐在小桌椅前,桌上各放了本紙張枯黃的大書。孩子們在站在最前頭的老人的帶領下,一同辨識紙頁上頭如圖畫般的符文,一字一句唸出。老人不時糾正孩子們發音的精準,反覆朗誦、記憶,直到符文的圖像、音韻牢牢刻畫入腦海裡。席安記得當時他們看了什麼、念了什麼,永遠記得,那一刻如同一幕圖畫,拓印在她心底,平和的、天真的、無慮的過往,如此清晰,卻又如此遙遠。 「再也不會一樣了,永遠也不會……」 「不會的,只要你回來,席安,你回來,跟我一起,我們一起。沒有人怪罪你,你只是一時心軟,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該聽你的,不傷害那兩個孩子。席安,只要你回來。」坦尼珥懇求著,像個懺悔的孩子。「說一句話,一句話,席安,只要你肯說……」 席安閉上眼睛,關上所有知覺、記憶。「我沒辦法……」 坦尼珥低下頭,雙肩顫抖,接著突然仰頭深吸一口氣,凹陷的臉頰全無血色,黑眸迷離。「別說這種話,席安,想想我,想想奧帕。不然至少,至少把圖畫完,你還有任務未了。」 「走開。」聲音輕微、細小,但是清晰。坦尼珥秉住呼吸,一室沈默中,那微小卻斷然的拒絕格外清晰。 「你說什麼?你叫我走開?」坦尼珥霍然站起身,怒目瞪著側臥在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雙手緊緊握拳,指頭喀喀作響。「你敢對我說這種話?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吧,不過是個被送上來換取名利的ㄚ頭,要不是因為我,因為奧帕,你有今天?你敢對我說這種話?」 「大人。」站在門口側邊的一群人中,一個穿長袍的男人踏前一步,聲音低微,半是提醒,半是勸阻,但坦尼珥充耳不聞。 「你再說一次,你給我再說一次,你說呀!」坦尼珥急促喘息,臉孔扭曲,他一伸手抓起席安的手臂,將她上半身拉起。席安全身如爛泥般毫無意志地隨著坦尼珥粗暴的動作甩動,雙眼仍緊閉,彷彿已無知覺。「你說話呀!」坦尼珥用力一扯,脆弱的木板床歪斜,床架搖晃,席安隨著這一陣震盪整個人栽倒在地板上。 「說,你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你說呀!」坦尼珥大叫,急速的拳頭落下,「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就是不告訴我?一句話就好,一句話就好,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席安,我只要你回來,為什麼不能跟以前一樣?」 席安本能地縮起身子,用手臂護住頭臉,拳頭或重或輕地落在頭上身上,每一下都牽動熱辣的舊傷。背上的裂痕,拳頭落在肌膚骨骼上造成的碎裂,一次又一次切開骨血,鑽進每一層肌理。她覺得自己像是正被熊熊烈火焚燒,疼痛難耐,知覺卻仍是清醒,睜著眼承受痛苦。 「大人,別激動,您的身體……」穿長袍的男人上前制住坦尼珥的兩手,但坦尼珥掙扎著叫囂,手不能動,就用腳踢,堅實的靴子尖頭一下又一下踢在席安的胸腹部,她的身體猛烈顫動。 席安感覺胸腹部一陣陣痛楚,彷彿尖銳的突刺深入身體裡,在裡頭翻攪、作亂,她覺得胃部緊縮,嘔吐感湧上,胸口的疼痛讓她無法呼吸。席安抱著頭,想念咒、想尖叫、想大口呼氣,但是卻無法控制顫抖的唇。痛苦的包圍讓她彷彿身在荊棘叢中,每一個動作、呼吸都會引來更大的疼痛。坦尼珥又重重踢了一腳,她瞬間停住呼吸,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她希望自己現在就死去。 「……叛徒,你這個叛徒,竟然敢背叛我!」坦尼珥上半身被拉著,一邊扭動身體費力想掙脫,兩腳拚命向前踢。他持續大吼大叫,淒厲聲響在斗室內一再迴旋,融合成模糊不清的尖叫。 「大人,別激動,請冷靜下來。」 「不要你管,我……」他搖頭大叫,伸長腳猛力一踢,但在靴尖即將接觸到席安的身體時,見席安抬起一隻手,顫抖著張開五指,對向他。 突然金光閃爍,彷彿什麼東西突地跳進眼裡,密實地塞滿了視線,坦尼珥因刺痛與恐懼而大聲叫喊。他感覺有人拉了他的手臂一下,將他整個人向後扯,接著聽見一聲低沈的咒語,一股熱風從身邊掠過。坦尼珥摒氣,掙扎著向後退開,直到聽見「碰」地一聲,刺目的光漸漸熄滅,繞旋著融入黑暗。 坦尼珥猛烈喘氣,張開眼睛,炫麗的光影交錯讓他感覺眼睛深處一陣痛,不覺揉眼憤怒得大吼。「剛才發生什麼事了?迪普尼?」 「大人,她發出攻擊。」在坦尼珥身前擋著他的長袍男子說:「我以盾防禦,打回去了,沒有人受傷。」 那個破爛的木板床已經不見了,遂裂成一片片殘骸遍布牢房各地。席安側身貼著牆,看來是被迪普尼的盾反彈回去,而使身體往後衝撞。坦尼珥回頭看那些窩在窄小牢門邊的人,都是一臉的驚恐怪異,有幾人早已奪門而出,剩下的都是因為驚嚇過度腳軟跑不快,真正護住坦尼珥的只有迪普尼。坦尼珥感覺一股怒氣從胸口急遽向上,臉龐發熱,他回頭瞪著席安,怒吼一聲衝上去。 「你竟敢攻擊我?你竟敢攻擊我?你以為我要什麼?我只是要你說那麼一句話,一句話就好,你為什麼不懂?」坦尼珥激動得手腳顫動:「你竟敢攻擊我?攻擊我!」 迪普尼追上前拉住坦尼珥,他仍瘋狂地掙扎、尖叫,忽然一口氣順不過來,血氣衝上腦門,坦尼珥一陣頭昏眼花,腳一軟坐倒下來。這麼一倒,引發其餘幾人陣陣驚呼,一時之間狹窄的牢獄內充滿驚慌的腳步與雜亂的怒吼。 「大人,慢慢吸氣,別著急,吸氣,吐氣。」迪普尼鎮定地說,一手扶著渾身顫抖的坦尼珥,另一手在他背後慢慢拍撫著。坦尼珥幾次深沈呼吸,怎麼樣都覺得不夠,肺部像被擠壓得扁平,一再深深地吸入,才讓胸腔內不聽話的器官回復平順的運作,過了好一段時間,坦尼珥蒼白、僵硬的臉龐終於沈寂。他深深吸氣,閉上眼睛。 「大人,您沒事吧?」從地牢走廊外溜回來的法布利吉歐伯爵焦急地問。他可承擔不起領主大人在自己的領地內掛點這等大事,更何況,這牢獄裡還有個更大的麻煩。法布利吉歐偷偷瞥一眼抱著身子倒在地上的席安。 「大人,您該休息了,地牢陰冷,對您的身體不好。」迪普尼說。 坦尼珥微點頭,扶著他的手臂踉蹌站起身。「回去吧,我累了。迪普尼,我要喝玄子茶。」 「是,大人。」 眼見坦尼珥已在迪普尼的攙扶下跨出窄小破陋的門,法布利吉歐追上。「那個,大人,請等等。」 「怎麼?」 「那女人……要怎麼辦?」 坦尼珥微微回頭,看著倒臥在地上的身影。一身灰白衣裙骯髒破損,紅色長髮糾結批散,臉深埋在雙手間,纖瘦身軀如死般沈寂。他的眉目深沈不動,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病發好似已遠去。 「我記得你的地牢裡還有幾個前一陣子抓到的黑旗軍。」坦尼珥忽然看向法布利吉歐。 「是……是的。」 「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那幾個黑旗軍是上回在我們領地內探頭探腦被抓到的,已經關了好幾日,拷問過幾次,大概也榨不出其餘消息來。」法布利吉歐小心翼翼地看著坦尼珥陰沈、疲倦的臉色:「本來想就這樣關他們個幾年幾月,不過黑旗軍對素魯伯爵告密,說這次事情是我們搞的鬼,所以我想給他們一點教訓……三天後執行吊刑?」 坦尼珥黑幽的瞳孔定在法布利吉歐線條縱橫的臉上,看著他閃避的眼神,無措地舔唇。過了一會兒,他吸氣,開口:「讓這女人跟他們一起行刑。三天後。」 「大人?」法布利吉歐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接著看向站在坦尼珥身後的迪普尼。年輕男人瘦長的臉有些扭曲,似乎開口想說什麼,但嘴唇忽然抿緊,彷彿決心將什麼吞沒。 「我說了算。」坦尼珥說,目光調向席安,臉孔瞬間崩解,剝除氣若游絲的蒼白外衣,憎惡、心痛、沮喪、仇恨湧上,幻化為一種奇形怪狀的醜惡。他用力眨眼,彷彿想找回那一層偽裝,白晰的臉回復冷漠,隨即扭頭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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