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安，我們會回家，對不對？」妮娜啞著嗓子說。

席安一抬頭，發現女孩的雙眼通紅，她伸手將妮娜拉過來，抱著她。「會回去的，你們一定可以回家。」

「席安，如果父親生氣罵你，你可以說是因為我自己要跑到森林裡。」麥基忽然說。

「麥基……」

「席安，我會叫父親不要趕你走，席安是為了要追我們才一起進森林的，席安沒有錯。」妮娜說。

「席安，我也要叫父親把你留下來。你會留下來，對不對？」

面對兩個孩子殷切的雙眼，席安想說話，卻忽然覺得喉頭緊縮。她吞了吞口水，想嚥下哽塞在喉頭裡的什麼：「我會……」

忽然傳來聲音，像是什麼東西掉落地上，悶悶的匡噹一聲。席安背脊直起，全身警戒，回頭看向身後。交錯樹叢的闇影擺動，深處是凝重的黑，但她卻感覺那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抽離，浮現出形影。

「席安……」

「噓！」席安將食指貼在唇上，示意兩個孩子噤聲。「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先去看看。如果有什麼事，就大聲叫，懂嗎？」

席安念句簡短咒詞，一揮手，漂浮的火球隨即消滅，靜謐的黑暗落下。她將兩個孩子藏在一片灌木叢後，再度叮囑一番，接著輕移腳步往發出聲音的方向前進。靴子小心翼翼地踩過雜草，盡量不發出聲音，席安掀開長外衣，抽出放在腰間的匕首，緊握住。越走越聽見水聲漸大，一股水氣流過鼻端，冷凜而清新，忽然聽到面前傳來腳步聲，踏著謹慎的步伐踩在草地上，緩緩朝她走來。席安一個反射動作蹲下，隱身在附近的矮樹叢後。

她看見有兩個影子掙脫黑暗剪影，搖搖晃晃地浮現出來。他們走得極慢，似乎邊走在邊確認什麼。一前一後的身影越來越接近，終於將至她的身邊，席安不禁稟住呼吸，但身體因緊張而小小顫動了一下，衣袖擦過枝葉。

「誰？」低沈的聲音說，接著朝她躲藏的樹叢走過來，但並沒有馬上湊近，站在一段距離外觀望著。「誰躲在那裡？」

席安全身僵硬，腦子裡轉過千百個念頭，咒語幾乎衝口而出，但她最後還是選擇站起來，踏出樹叢。

「是你嗎？席安小姐？」對方喊出她的名字，席安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是我。」

那兩個人踏上前，在黑暗中勉強辨識她的身形。席安也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從體型跟話音可以確定自己曾經見過他們，是法布利吉歐侯爵的人。兩人都穿著一身方便行動的黑衣，腰上掛長劍，後頭那人手上還拿了張弓。席安在他們的注視下將匕首收回腰間。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不是說好在河邊等我嗎？」

「約定的時間早已過了，我們擔心出事，所以過來看看。況且……」前頭的男人摸摸頭髮，眼睛往她身後瞄：「那兩個孩子呢？你已經把他們丟了嗎？還是仍在這附近？」

「你們要做什麼？」席安心底升起不祥的預感，警戒地看著兩個男人。

兩人對看一眼，後頭的人說：「我們剛才過來時，遇上了黑旗軍。」

「黑旗軍？」

「他們在北方的樹林裡，分成好幾組，似乎在找什麼。我們懷疑黑旗軍似乎得到什麼消息，可能是知道有人闖入紅森林，正在搜尋。」

「他們可能過不久就會到這一帶來了，所以我們得去確認那兩個孩子的狀況。如果黑旗軍在孩子還沒死之前找到他們，計畫就泡湯了。」

「你們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前頭的男人聳肩，黑暗中，席安看見他眼角閃過一抹嘲諷的光。「該怎麼做，席安小姐不是最知道？」

「等等，」席安一個箭步衝上去，擋在兩人面前。「黑旗軍殺小孩，這件事，你想他們會相信嗎？」

「血的味道會吸引飢餓的野獸，我們只是加快一點速度而已。」男人冷冷地說。

「可是……」

「這是領主大人的命令，席安小姐，請帶路。」

席安退後一步，注意著兩人的動作。他們也知道了席安的意圖，雙眼湧上警戒神色，她看到後頭的男人一手悄悄摸往背在身後的箭筒，但兩人都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

前頭的男人又開口：「席安小姐，別為難我們，你明知道這是領主大人的命令，能不聽嗎？」

「那要看你有沒有決心。」席安低聲說。

「席安小姐應該沒忘了計畫吧。不能留下活口，否則他們要是指認出你的事情，那麻煩就大了。」男人沈聲說：「席安小姐若是妨礙行動，我們也不會對你客氣。」

「領主大人沒下這種命令，他知道我圖還沒畫完。」這留一手的習慣，是席安從經驗中學到，也有一些是出自奧帕的暗示；他們都知道坦尼珥的性格。坦尼珥為了能拿到完整的圖，會保她的命，但他卻是決意要那兩個孩子死。

「席安小姐……」

「別過來。」席安再退，一手伸向腦後。此動作引發兩人的懷疑，後頭的男人刷地一聲抽出箭，搭在弓上，對準席安的臉。

「別大意，她是法師。」前頭的男人低叫。

席安拆下綁住頭髮的繩結，一頭深紅長髮滑落，接著她舉起手，將細繩子拋向空中，男人瞬間變了臉色。後頭的男人手一鬆，箭矢飛越出去，但他驚愕地看見被席安拋向空中的繩子在瞬間漲大、變長，如蛇般扭曲著身體，倏地一端飛來扯住飛翔的箭矢，凍結在半空中，另一端在上方盤旋、繞圈，接著向他們急速落下。

席安雙眼注視繩子，嘴裡低聲念咒。她的聲音不大，但清晰可辨，一字一句如泉水流洩，發音精確。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分成了兩半，如左右兩眼專注不同焦點。一半的她在記憶中翻閱著學習背誦過的咒詞，抄寫在泛黃書紙上的符文宛如浮現在眼前，她以極快的速度一字字唸著；另一半的她將思緒流入空無，看著在黑暗中漂浮的繩子扭動著、盤桓著，她控制繩子追逐逃跑的士兵，想像繩子伸展的方向。

「碰」地一聲，傳來什麼東西重重落地的聲音，念咒聲歇止，席安收回一半思緒。兩個男人倒在地上，身上纏繞著一圈一圈的粗大繩索，連嘴也被歪七扭八地綁住，兩人只能僵著身子倒在地上，雙眼睜得大大的，弓箭、武器散落一地。

席安沒再理會他們，轉身就跑，依循著記憶跑回原處，輕聲叫喚：「妮娜，麥基。」

矮樹叢後動了動，露出半顆小腦袋。「席安？」

「妮娜、麥基，你們沒事吧？」

兩個孩子一確認是自己熟悉的人，紛紛衝出來搶著抱住席安，力道猛得差點將她推倒。

「席安，你回來了！」

「席安！席安！」

「好了，好了，小聲點。」席安穩住身子，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臂四處看看：「你們沒受傷吧？」

「沒有。」

「有好多奇怪的聲音，我們以為有人過來了，可是什麼都沒看到，好像有人在呼吸。」妮娜說。

「奇怪的聲音，有聲音，可是我們不敢動，席安說要在這裡乖乖待著。」

席安以顫抖的手抱著兩個孩子，雙眼凝視黑暗深處。監視的意味未變，但她可以感覺到一股凜然氛圍飄散而來，將森林裡獸性的邪惡擋在外頭。謝謝，席安在心裡默唸著。

「好，我們走吧。」

「席安，你找到河了嗎？」妮娜問。

「沒有，」席安兩手牽起孩子，仰頭看星空，確認方位：「我們不去河邊了，要往北邊走。」

「為什麼？」

「北邊有人來找我們。」

「是父親嗎？」

「不是，可是他們不會傷害你們，他們會帶你們回家。」

妮娜和麥基原本被恐懼凍僵的小臉展開笑靨，拉扯著席安的手快步向前。「快點快點。」

三人往北方前行，席安可以感覺到那一股氣息一路跟隨著。他們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是在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席安想靈獸必定看見她剛才施法了，據說他們也不怎麼喜歡法師。靈獸不可能放縱人類在他們的地盤上胡搞，席安想，假若剛才她不出手，那些紅狐不知是否會現身？

走了一段路，席安發現面前樹叢間隱隱閃現幽暗光芒，在重重樹幹枝葉背後緩慢移動著，她停下腳步傾聽，思緒沒入靜定的黑夜，放大所有感官知覺，飄忽向前飛越，感受到人類的氣味與喘息。三人一組，手持火炬，速度緩慢，他們似乎很仔細地搜尋周遭一草一木。火光朦朧，她模糊地看見三條人影黑色的輪廓。黑旗軍。

席安深深吸一口氣，抽回飄遠的思緒。她蹲下身，目光與兩個孩子平視。「妮娜，麥基。」

「席安，為什麼不走了？」

「前面有人。」

「有人嗎？在哪裡？在哪裡？」麥基叫了起來，四處張望。

「你有沒有看到光？在前面那棵大樹後面，他們在那附近。」

「席安，他們就是你說的來找我們的人嗎？」妮娜問。

「對，」席安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臂，「看著我，妮娜，麥基。」待兩個孩子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席安繼續說：「妮娜，麥基，聽我說，前面有三個穿黑衣服的叔叔。他們不是伯爵家的人，不過他們不會傷害你們，他們是來幫助你們的，所以不要害怕。現在仔細聽我說，你們兩個去找那三個叔叔，告訴他們你們的名字，妮娜，把你身上的項鍊給他們看。那些叔叔會送你們回家。

「記住，等會過去的時候用跑的，越快越好，不要東張西望，也不要停下來，小心腳步，地上有很多小樹枝跟石頭。看到人的時候發出聲音，讓他們知道你們在哪裡，馬上告訴他們你們的名字，還有你們父親的名字，懂嗎？」

妮娜和麥基睜著棕色眼睛，茫然點頭。麥基一邊偷瞄著遠方幽暗光源，一邊不安地看著席安。

「重複一遍給我聽，妮娜。」

「跑過去找三個穿黑衣服的叔叔，越快越好，不要停，」女孩停頓了下，癟起嘴努力思索：「看到叔叔要說名字，還要給他們看我的項鍊。」

「別忘了要先出聲，妮娜，你就喊：『我們在這裡。』懂嗎？」

「好，告訴叔叔我們在這裡。」

席安幫妮娜掏出衣服底下的項鍊，黑色菱形紋石上刻著白色符文，形似一隻咆哮猛獸。「牽好麥基的手，不要放掉。」席安將兩個孩子的手拉起，交握。

「席安，那你呢？」麥基問：「你不跟我們一起過去嗎？」

「我……」席安嚥了口口水：「我剛才東西掉了，我要回去找。」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妮娜問。

「對，很重要，我一定要回去拿。」

「那我們跟你一起去……」麥基喊道。

「不行，現在回頭走太危險了，你們不可以跟我去。先去找那些叔叔，他們知道安全的路。」席安斷然說：「如果那些叔叔問你們保母在哪裡，你們就說，保母去找東西了，等一下就回來，要他們先帶你們回家。」

「席安……」麥基嘴一歪，雙眼睜大，幾顆豆大的淚旋即落下。

席安嘆一口氣，以袖子擦去麥基小臉上的淚水。「別哭，麥基，只是一下子而已，不會有事的。」

她抱住兩個孩子，緊緊地貼著他們柔軟幼小的身體，他們的顫抖與自己的顫抖融合在一起。她咬緊唇，直到連疼痛都感覺不到，才放開孩子們，摸摸他們的頭髮和圓臉頰。「你們不會有事的，那些叔叔會帶你們回家。」

「席安，你會馬上回來嗎？」妮娜沒有落淚，抖著聲音問。

「我會。」最後一次，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席安站起身，推著兩個孩子向前，要他們互相握緊手。「好，現在，往前跑，別怕，光會跟著你們。」

妮娜和麥基有些遲疑地回頭看著她，席安伸出手在他們的背上輕輕一推。那彷彿是一種暗示，傳達了勇氣，席安聽見妮娜深深呼氣吸氣，接著拉起弟弟的手，開始往前奔跑。孩子小小的身影，以踉蹌的腳步穿越雜亂的樹叢，微亮光球跟隨在他們身後飄移，照亮道路。很快地，孩子們的身影沒入層疊遮蔽的叢林後，只見一抹光亮在上方忽左忽右地穿梭，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席安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聽見遠方傳來騷動，她再度放開知覺，一半的自己留在原地，另一半的思緒隨風送向前，她感受到情緒的起伏，那兩個孩子的害怕與猶疑，黑旗軍的驚愕與激動。沒有危險，孩子們很安全，黑旗軍會把他們平安送回家。幾度確認之後，席安收回流放在遠處的光，轉身開始狂奔。

不需要燈火指引，她張著眼睛，思緒沈入半清醒半迷濛的狀態，用聲音、味道、氣流去感覺，躲避垂下的枝葉，跳躍過草叢裡的石頭，沒有目標地穿梭飛越於暗夜中。席安只知道自己正朝南方前進。不能往西方，他們在河流的另一頭等著。不能往東方，伯爵的人一定也在找她。只有往森林裡頭去。但森林裡有什麼？她仍可感覺到如影隨形的監視眼神，漂浮在樹林深處的紅光，窺伺著、譴責著。

這是最後一次了，席安想，最後一次。她不知道這念頭已出現多久，或許她一直嚮往這樣的逃離。夜幕如一片片剪影穿過她的身體，每一件往事浮上心頭，如刻蝕的紋路般清晰。席安憎恨自己總是記得這麼清楚，她不安地想著，那些過往的掠影還要追隨自己多久。

突然感覺到氣流的變動，沁涼夜色中飄來一股悶熱氣息，竄入她身邊卻化為一陣戰慄的冰寒。席安下意識地想往左避開，但看見隱隱浮現的黑色影子扭曲，接著倏然飛越至她面前，席安緊急停下腳步。那影子如稀薄的蒸汽，在風中搖擺晃動，彷如稍稍一吹即飄散。席安看見從影子的底部開始，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往上爬，如某種堅實的物質密密填滿空洞，逐漸變成一種實體，有溫度、氣味與感覺。

那影子朝她伸出手。「席安。」

席安倒抽一口氣，血液逆流，震得她的腦袋轟轟作響。下一個反射動作是張嘴念咒，曾經背誦過的咒文如書頁刷地一下在她面前翻開，席安才發出第一個音節，她面前的人卻比她早一步開口，發出一句簡短的咒詞，瞬間一股銳利氣流朝她襲來，重重打在臉上，她整個人被震得向後傾倒，雙眼發黑。席安拚命吸氣，雙手遮住眼睛，開口想念咒，身後卻驀地伸出一隻手掌摀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則鉗住她揮舞反抗的手臂。席安驚愕地試圖發出叫喊，但聲音卻悶在那手掌裡。

「抓到了。」她身後的人說。

「別太用力，領主大人要活口。」面前的男人說。他踏步向前，又念了幾句咒詞。席安隨即感覺到一種刺骨的寒凍緩慢地從腳底往上爬，沿著流竄的血管結冰，她整個人僵硬、麻木、動彈不得。

身後的男人哼一聲，一手仍蓋在席安的嘴上，另一手轉了個方向，抱住席安的腰，將她整個人提起來，轉過身。「走了。」

席安睜著眼，夜色在眼底下流動，彷如深色河流。男人彷彿手中抱著是沒有重量的物品，輕快地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