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安知道自己全身都在顫抖。黑夜包圍著濃密樹叢，如填滿枝葉細縫般密密實實地以黯沈色彩包圍，她感受到森林夜晚清涼的氣味，如冰冷泉水流經身體，傳來一陣陣戰慄。頭頂前方漂浮著一撮幽微火焰，發出蒼白光暈，照映黑暗的森林，卻穿不透重重枝葉與黑暗交錯的空間。

偏僻森林內沒有道路，滿布長及腳踝的草叢，約一個人半身高的灌木叢，中間密雜著枝幹粗壯、高聳的樹木。綠色與棕色的草葉樹枝佔滿視線，張牙舞爪地四處蔓延，在沈靜的夜色中隨風翻湧，彷如緩緩流動的沙河，一點一滴、靜謐地變化著。席安聽見各種聲音，樹叢枝葉的摩擦、隱藏在草叢底下的蟲鳴、夜行鳥的警戒啼聲、不知名動物穿越草叢的腳步聲。她一邊走著，雙眼不安地四處來回遊蕩，深怕宛如扁平圖畫的黑暗深處會突然冒出什麼來。

「席安，找到路了嗎？」

下方傳來顫抖的稚嫩嗓音。席安低頭，看著自己一左一右牽著的兩個孩子，他們的小手緊緊握著她的，抬起兩雙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茫然而擔憂。席安抿唇，回握兩個孩子。「快找到了，再往前走一點。我想我聽到河流的聲音了，你們聽到了嗎？」

妮娜點點頭，抬起手指向前方，「我有聽到，在那邊。」

「那我們繼續走吧，走到河邊，應該就可以找到路了。」席安說，對著孩子勉強擠出笑容，帶他們繼續前行。

席安一路緊盯著四周的狀況，一邊還要注意兩個孩子的情緒，如果他們因為害怕而哭叫起來就糟了。雖然看不見，但席安可以感受到森林深處有數雙窺伺的眼睛，沈穩、不帶敵意，卻飽含觀察意味。紅森林內的靈獸俗稱紅狐，體型較一般普通狐狸大上許多，據說跟馬差不多大小。席安沒有跟靈獸接觸的經驗，也從未親眼看過，她只知道靈獸是一種古老的生物，有不亞於人類的高度智慧，據說其中數種靈獸有屬於自己的語言，甚至符文。但靈獸甚少與人接觸，也可以說他們是看不起人類。各個不同種族的靈獸形成聚落，在人煙稀少之處生活。他們不喜歡人類，但只要不受打擾，就不會傷害人類。

席安兩手牽著孩子走著。她的身形在一般女子來說算是高的，手長腳長，走路時輕輕搖擺的模樣，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自己的身體。顧及到小孩的步伐不大，席安不敢像平時那樣快步走，但是她清楚感覺到窺伺的視線，讓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以紅狐的智慧，他們一定知道她想做什麼。席安深吸一口氣，雙眼注視著漂浮的火焰，嘴裡輕聲念咒，讓火焰仍維持一定的亮度。別想這些了，別管靈獸，想想任務，你的任務。

往西走，走到龍源邊，你會找到一個臨時搭建跨越過河流的木板橋。

席安抬頭，從枝葉交錯的細縫間尋找星光蹤影。澄清夜幕鑲滿一顆顆晶亮的星子，視線被如網般交錯的樹叢阻擋了大半，但席安還是勉強找到了辨識方位的南達爾卡星。發出微暗紅光的南達爾卡星始終在左側，席安再度確認方位沒有錯。

「席安，我好冷。」麥基搖搖席安的手說。

席安彎下身，拉緊麥基深綠色的羊毛外衣，將扣子扣好。「再忍耐一下，麥基，等一下就到了。」

「真的嗎？」男孩的雙眼閃爍著銀色光亮，抽動小小鼻頭。

「快到了，再走幾步就到了。」

「我聽到水聲了。」妮娜說，摸摸弟弟的手。

「我們走吧。」

席安牽著兩個孩子繼續前進，他們信任的小手緊緊握著她，麥基一邊抽鼻子，一邊吸吮拇指；妮娜睜大眼睛看著漂浮的火光，或許是因為恐懼，平時嘰嘰喳喳的小女生現在反而安靜下來。緊握的手互相傳達恐懼與不安，她憑什麼拖這兩個孩子下水？席安懊惱地想著，被窺伺的感覺扎痛神經，渾身上下流竄著焦躁不安的氛圍。

「過了木板橋，你就安全了，沒有人知道是你做的。」十天前，坦尼珥對她說。

坦尼珥癱坐在一張黑色絨布椅子上，清瘦的身子整個陷入柔軟椅墊中，抬起眼看著她，那雙黑色眼睛黯沈、迷濛、遙遠。

「孩子們呢？大人把他們帶回來，是打算做什麼？」席安問。

「誰說我要你把他們帶回來的？」坦尼珥蒼白的臉揚起微笑，柔和卻陰沈，讓席安不禁打了個寒顫。

「大人，先前不是這樣說的……」

「計畫變了。」

「可是那兩個孩子是無辜的，」席安強忍心中焦急，緩慢地說：「我們只是想要嚇嚇素魯伯爵而已，沒必要傷害孩子。」

「誰說我只是要嚇嚇他的？我要讓他後悔！」坦尼珥忽然撐起身子，握緊拳頭，猛敲在椅子扶手上，臉部因痛苦而扭曲，接著突然深深吐出一口氣，又往後落回椅墊深處。「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我什麼也做不了，堂叔不會放心把事情都交給我，還不如葛羅紅家族的艾琛……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艾斯切利的人在想什麼，全都跟我母親一個心思，想控制我，沒那麼容易！」

「可是……」

「席安，狩獵大會時，你趁機將那兩個孩子帶出來以後，就把他們丟在紅森林裡。」

「那樣太危險了。」

坦尼珥對她的話充耳不聞，逕自說著：「等素魯那傢伙發現自己孩子的屍體……我真想看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大人，就算素魯伯爵曾經侮辱過你，但這也不甘他的孩子的事。」

坦尼珥瞪著席安，雙眼瞇成一條細縫。「席安，我做的決定，什麼時候由你來插嘴了？」

席安垂下頭，眼角偷覷站在坦尼珥身後的兩個人。國務大臣伯恩斯及祈安山城的法布利吉歐侯爵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百無聊賴地看著一旁，彷彿沒聽到兩人的談話。羅倫不在，奧帕也不在，根本沒人能勸阻坦尼珥，席安知道這場爭論會有什麼結果。

「若我也跟著一起失蹤，他們就會發現是誰做的了。」席安輕聲說。

「你還在意身份曝光嗎？反正戴羅加城的地圖都畫得差不多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只差這最後一項。」

「大人，在這個時候，最好不要跟艾斯切利的人起衝突。夫人那邊的情形已經很複雜了，不要給葛羅紅公爵藉口。」

坦尼珥不悅地轉了轉眼，想開口反駁，但這時伯恩斯忽然說話：「大人，席安說得對，若孩子的屍體被發現，保母卻失蹤，那可想而知一定是保母有問題，一旦追查起來，難保不會發現席安是我們這邊的間諜。這樣豈不是給了葛羅紅家族的人攻伐的機會？」

「你……」坦尼珥轉頭憤怒地看著伯恩斯：「我就是要這麼做，不然你以為我千里迢迢跑到這偏僻的邊界，只是窩在這裡睡覺的嗎？」

「同樣可以做，但是大人，計畫要周詳一點。」

「那你說，有什麼好辦法？」

伯恩斯看了法布利吉歐侯爵一眼，交會的眼神流竄默契。法布利吉歐開口：「大人，我有個計畫，只是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聽一聽？」

計畫，任務。席安腦子裡重複那些爭論與命令，茫然地走著，沒聽到兩個孩子叫喚她的聲音，直到妮娜扯了她的手一下。「席安！」

「什麼事？妮娜。」席安猝然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那張凍得蒼白的小臉。

「席安，父親會不會生氣？」

「什麼？」

「等我們回去以後，父親一定會生氣，對不對？」女孩低頭，小手扭著裙襬：「父親不准我們到森林裡頭來，他一定會生氣。」

「伯爵會生氣，都是因為他關心你們，他怕你們單獨進了森林會有危險，才會生氣。」席安蹲下，抱住妮娜的肩頭：「可是他現在一定很擔心你們，所以我們快快回去，跟伯爵道歉，他就不會生氣了。」

「真的嗎？」

「伯爵不是這麼不明理的人。他很可能會發脾氣，但是你們不要害怕，伯爵都是為了你們好。」席安柔聲說。

伯爵確實不是什麼不明理的人，席安在戴羅加城待了也近半年，不僅已摸熟整個城的結構，對伯爵一家人也略知一二。素魯伯爵或許有些粗率，講話直了點，但坦尼珥只因為這樣就想懲罰他，席安心裡仍覺得不妥。馬那諾與艾斯切利間因為有直接的姻親關係，致使常有互相介入對方政事、明爭暗鬥的情況發生。坦尼珥該考慮的是葛羅紅家族的虎視眈眈，而非這種孩子氣的懲罰遊戲，更何況，大人間的紛爭怎麼可以由孩子來承擔？

「都是……都是因為我……」麥基突然手摀著眼睛哭了起來，「因為我想去……我只是想……只是想看靈獸……」

席安趕緊抱住麥基，拍撫著男孩的背，「噓，噓，小聲點，麥基，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喔，我知道你只是想看靈獸而已，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因為席安說森林裡有靈獸，我想看……我只是想看而已，一下就好了，我想說看一下就好了，我不知道……嗚……」

席安心頭一陣撕扯的痛，緊緊抱住麥基。「沒關係，沒關係，我們等一下就會離開這裡了，伯爵一定會派人來找我們的，一定會，你們一定可以回家。」

把那兩個孩子放在森林裡，森林裡的野獸會解決掉他們。記得，席安，在他們身上放幾撮紅色的動物毛髮，艾斯切利的人一定會聯想到紅狐。誰不知道紅森林裡的紅狐跟躲在裡頭的黑旗軍有協議，若不是黑旗軍要求，紅狐也不會攻擊人類。他們一定會認為這是黑旗軍搞的鬼，絕對不會想到我們。

席安強烈意識到長外衣口袋的重量，裡頭擺著一撮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毛髮。她顫抖著，紅狐在看，她知道，他們一定很清楚她要做什麼。靈獸怎麼可能任人類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