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好緊張，在有點僵硬的塑膠椅子上正襟危坐。她身邊坐了一個穿著嫩黃色孕婦裝的大腹便便孕婦，手拿一本類似育嬰手冊的書專心地看著。牆壁是溫和的粉嫩色調，掛著幾幅可愛的小嬰兒照片，為四周環境增添一點溫馨的氣氛。

許華蒨看著四周來來去去的孕婦們，有的由丈夫陪同，有的自己一個人來，手邊還拉著個四、五歲的小孩。在這種環境裡，唯有她像是異類一樣，格格不入。或許這只是自己的感覺，總認為別人都看穿了她未婚懷孕的事實。填病例表的時候尤其尷尬，「配偶」那一欄是空白的，將病歷表交出去時，許華蒨看都不敢看那個護士的臉。不過幸好這家醫院是王欣儀介紹的，讓許華蒨多少放心了一點。

早上許華蒨與父母鬧翻了之後，就直接來到樓上，敲王欣儀房間的門。「欣儀姐，你醒了嗎？我能不能進來？」

還在睡的王欣儀一聽見是許華蒨的聲音，趕緊坐了起來，用手撥撥一頭睡歪了的亂髮。「是華蒨嗎？我門沒鎖，你先進來吧。」

翻身起床時，順便看了一眼放在床頭旁的鬧鐘，才早上八點多，許華蒨是有什麼事情非在星期假日叫她早起不可？不過在看見許華蒨一臉歉然的樣子走進來之後，王欣儀一肚子的起床氣也就消失無蹤。

「你等我一下，我先洗把臉。」王欣儀說。

女孩侷促地在床邊坐下，正襟危坐，不敢亂碰凌亂的床鋪。

「華蒨，你昨天晚上有回來嗎？我等了你好久，後來實在太累了，就先去睡了。」在浴室裡，王欣儀邊洗臉邊說。

「昨天我有回來，不過……不過那個時候已經很晚了。」許華蒨的聲音透著些許沮喪：「對不起，欣儀姐，我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的……」

「沒關係。」洗了把臉，總算是清醒了些，眼睛也完全張開了。王欣儀走出浴室，看著雙眼明顯紅腫的許華蒨：「華蒨，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欣儀姐，我剛才回去，跟我爸媽談過了。」許華蒨說。

「你跟他們談過了？那他們怎麼說？」王欣儀在華蒨的身邊坐下，專注地看著她的臉。許華蒨寄住在這裡的一段時間以來，王欣儀有空就勸她回家去跟父母談一談，因為她總覺得事情並沒有嚴重到必須決裂的地步，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家人，還是有轉圜的空間。

許華蒨搖搖頭：「完全不行，他們都不聽我說話。我爸他的癡呆症變得很嚴重，根本就搞不清楚我到底還在不在家，而我媽，完全不肯接受現實，她到現在還覺得我會照他們說的，一畢業就去考插大，然後念大學。」

「怎麼會這樣？」王欣儀皺了皺眉。

「他們完全不聽我的，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一樣，假裝自己很快樂，假裝我們還是幸福的一家人。」許華蒨激動地拉住王欣儀的手臂：「你知道嗎？就算我不在家，我媽每天還是會幫我準備一份早餐。這算什麼？即使我不在，他們都沒有發覺……」

「華蒨，既然他們不肯接受這個事實，看來以後就要靠你自己了。」王欣儀說：「我以前也是這樣，我爸是個只知道工作的人，從小到大跟他一起吃晚餐的次數，我數都數得出來。我媽也是被困在婚姻的牢籠裡，想要離開，卻老是拿我當藉口掩飾自己的膽小。

「所以我逃出來了，雖然大家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家人，但是如果沒有真心地為對方付出，即使生活在一起，也還是跟陌生人一樣，不是嗎？」王欣儀認真地看著許華蒨：「就算他們真的無可救藥了，但是你還可以成長，還可以走出去，這樣就好了。」

許華蒨拭乾眼淚，用一種下定決心，但是仍帶著歉意的眼神看著王欣儀：「欣儀姐，我……我真的是一個笨蛋，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你一樣呢？」

「你還年輕嘛，不過這也就表示你有本錢，對不對？」王欣儀笑著說。

「可是我……」許華蒨咬了咬唇，接著終於開口：「欣儀姐，老實說，我今天會去跟我爸媽談，一方面是想跟他們借點錢的。」

「借錢？你現在有急用嗎？」

許華蒨艱難地點點頭：「我……欣儀姐，昨天我自己用驗孕棒，發現我懷孕了，可能……有兩個月了……」

「你懷孕了？」王欣儀的臉上掩不住驚訝神色，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乖乖女，第一次交男朋友就中獎了。「華蒨，你沒有避孕嗎？怎麼會……」

「我有呀，他都有戴保險套，可是我想好像是有一次沒有用，我事後也沒注意，所以就……」許華蒨低下頭，臉紅地說。

「你男朋友知道嗎？」

「嗯，」許華蒨點頭：「可是他……可是他要我把孩子拿掉。

「我跟他昨天晚上本來要見面，想談這件事情，可是他一直沒有來，打手機給他都沒有開機，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許華蒨深吸一口氣：「我想了很久，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真的沒有本錢當未婚媽媽，所以只有把小孩拿掉了。」

「你想跟你爸媽借錢去墮胎嗎？」王欣儀嚴肅地問道。

「嗯，本來我也不想說的。我知道有同學認識那種可以幫人家墮胎的醫院，或是吃墮胎藥。我想只要一點錢就夠了，不要讓他們擔心。可是，我後來跟我媽吵架，就把懷孕的事情都說了出來，結果，她竟然不相信，以為我是說氣話。

「欣儀姐，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幫幫我，好不好，只要借我一點錢，我去給我同學買藥，我一定會還你的。」許華蒨懇求地看著欣儀。

「華蒨，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

「嗯，」許華蒨這回堅決地點頭：「我不應該再幻想別人會來救我了，這只能怪我自己笨，可是，我總還是要對這件事情負責呀。」

王欣儀看著許華蒨表情堅毅的臉好一會兒，然後嘆一口氣：「我知道了，華蒨，墮胎必要的費用，我會借你的。可是你要答應我，不可以去吃墮胎藥。」

她說著站起身，拿起放在梳妝台的黑色側背包，從裡面拿出一本皮質的筆記本來。「你如果要墮胎，還是要去合法的醫院。我認識一個朋友是婦產科的，我幫你打個電話給他，去那裡掛號檢驗一下，好不好？」

「欣儀姐，謝謝你……」許華蒨感激涕零地說。

原本王欣儀也要陪她一起來的，但是後來臨時接到公司的電話，便改由許華蒨單獨前去婦產科檢驗。要檢驗的孕婦相當多，許華蒨從掛號到現在已經等了十多分鐘了。她看著檢驗室門前掛著的號碼表，才跳到三十二號而已，而自己手裡的號碼牌是五十五號。時間還很多，許華蒨開始覺得有點難耐，漫不經心地瞄著四周，注意力漸漸被擺在角落的一台電視所吸引。

剛開始時眼睛只是無意識地瀏覽著，當作是殺時間而已。許華蒨忽然又想起余政謙，昨天晚上他為什麼沒有出現？雖然他們見不見面，都是一樣的結果，但如果這個時候余政謙陪在她的身邊，那麼她或許就不會這麼緊張、害怕了。

電視正播放著新聞，閃過一幕又一幕的新聞畫面，夾伴著主播悅耳的嗓音，有些受訪者的語氣顯得忙亂不知所云。許華蒨別開目光，看了看檢驗室前的號碼表，焦急著跳號速度怎麼這麼慢。同時，她瞥見電視螢幕閃過一串字幕，「昨夜中和死亡車禍，一青年不治身亡」。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同時男主播沈穩的聲調響起。

「昨日晚上八時十五分，中和市 XX 路發生了一起交通意外事故。名為余政謙的廿六歲男子在等紅燈過馬路時，不知為何原因意外跌倒在馬路上，路過的一輛由張姓男子駕駛的自用小客車因剎車不及，不幸撞到余姓青年。現場圍觀群眾甚多，在緊急送醫之後，余姓青年仍因顱內出血，肋骨、肩膀、手臂、大腿等多處骨折，及嚴重的內出血，於晚上十一點三十四分不治身亡……」

她不敢相信，但那播報話音的餘韻仍震盪在腦海。或許是同名同姓的人，或許報導出錯了，或許是她聽錯……她想了好幾百個或許，但越想越是清楚地瞭解到，這就是他昨天晚上失約的原因。她坐在塑膠椅上，手腳沈重垂落，身體如已被拉入某種死域，無力而嚴寒。

真的，就像她所害怕的一樣，余政謙再也不會來了。眼淚模糊了視線，滴落在手中小小一張號碼牌上，形成一灘透明的水漬。她不自覺地抱緊雙臂，感覺在體內震撼的寒冷與顫抖。

為什麼，她只是覺得寂寞而已，但是到了最後，能擁抱她的卻依然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