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許華蒨才從剛才與余政謙斷斷續續的對話中察覺到，他並不想負責任，什麼「未婚媽媽」「墮胎」等字眼，都是他為了逃避而開脫的藉口。許華蒨終於清清楚楚地認知到，余政謙一點都不想娶她，不想為她肚子裡的孩子負責任，這一切都跟她之前想像的完全不同。她呆呆地看著窗外景色，陽光灑在路過的行人身上，發出霧濛濛、亮閃閃的金光，看起來好像很溫暖。但是在窗戶另一頭的她，卻覺得自己彷彿身處北極一樣寒冷。

他不要這個孩子，也不想要結婚，他什麼都不要，什麼都可以捨棄，包括她在內。以為自己已經抓住的愛情，以為伸手就可以觸到的幸福，原來，也只是一個虛幻的夢想。許華蒨終於意識到，這一段日子以來，她都是在自己的想像中度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痛苦得快要死掉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還愛著余政謙，但余政謙卻不再愛她，甚至亟欲擺脫她，讓許華蒨心痛得難以自持，彷彿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一般，她以為自己就要死去。

但是她不會死，所以她會繼續痛苦下去。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確實如同余政謙說的，現在的她無路可走。就算畢業了，挺個大肚子要怎麼找工作？也沒有錢來養自己跟孩子，這一陣子的離家出走，要不是得到王欣儀的幫助，她早就流落街頭了。雖然王欣儀一直都表示樂意提供援助，但是現在她怎麼還有臉請王欣儀幫忙養孩子？

她的父母也不會理她的，他們不可能幫她養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或許，他們連她是死是活，都不會在意。

看來，還是只有死了吧。許華蒨這樣想。她離開麥當勞，一個人在台北市的街頭走著，沿著直直的大路一直走下去，走到日落西山，星辰的影子浮現在夜空闇影，路燈彷彿追逐著太陽下山的方向，一支一支地點亮。

要怎麼死？從 101 大樓的頂樓跳下來、投淡水河、吞安眠藥、喝農藥、上吊……許華蒨的腦海裡略過一個又一個從前聽來、看來的各種有關自殺的訊息，但是越想卻反倒越難讓她下決心。殺死自己，也會連帶著殺死腹中的胎兒，而讓孩子生存下來，不是自己方才的期望嗎？眼淚忍不住湧現，模糊眼眶，許華蒨在灰塵散飛的大路旁蹲下，兩手摀住淚眼。她到底該怎麼辦？

忽然間，背包裡的手機鈴聲響起，許華蒨抹去眼淚，掏出手機來，螢幕上顯示著余政謙的電話號碼。許華蒨戰戰兢兢地按下通話鈕：「喂？政謙？」

「華蒨，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許華蒨覺得余政謙的口氣比起早上更加冷漠：「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在外面……」許華蒨說：「政謙，有關孩子的事情，我想我們還是……」

「你別傻了，華蒨，別跟我說你還是想生下來。」余政謙急迫地打斷她的話：「不管怎麼樣都還是要拿掉，這對我們雙方都比較好，不是嗎？」

「可是政謙，這麼做太不負責任了……」

「華蒨，你成熟一點好不好？」余政謙的語氣像是個不耐煩的幼稚園老師：「當初是你情我願，你應該也知道可能會發生這種結果吧。」

這推辭讓許華蒨一時為之語塞。確實那是你情我願，他們也沒有給雙方任何承諾，但這就表示他們不需要為這個小生命負責嗎？

「華蒨，你愛不愛我？」余政謙忽然語氣一轉，柔情纏綿得彷彿要擠出蜜來。

「我……我當然愛你呀，政謙，可是那跟這件事情……」

「華蒨，我也愛你，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要當爸爸，我相信你這麼年輕，應該也還沒準備好要當媽媽吧？」余政謙說：「如果這個孩子是在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誕生，你想他將來會幸福嗎？華蒨，為了我們，為了孩子，你要考慮清楚。孩子可以再生，可是人生是不會重來的。」

許華蒨默然了，忽然一種無力感從心中靜悄悄地冒出來，擴散到全身。沒有一件事情是照著她的想法進行，她的父母、朋友、學業、愛情、人生，全都跟她所設想的不一樣，反而偏離了原來的道路，越來越遠。

這就是人生的苦處與無奈嗎？許華蒨的眼前忽然浮現母親安靜的臉龐與認命的眼睛，那彷彿就是一個小小的、人生的縮影。因為永遠也無法掌控，所以就隨他去吧。

「華蒨，你還在嗎？」因為沈默了太久，余政謙忍不住問道。

「嗯，我在。」許華蒨驚醒，趕忙回應。

「華蒨，聽我的話，把孩子拿掉吧，不要讓這件事影響我們的感情，好不好？」余政謙像哄小孩一樣說。

對許華蒨來說，這一切卻已經不再重要了，她感覺自己心裡的某一部份已經死去，很重要的一個部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她已經累了，不想再去思考，一切都交給別人去決定吧。

「好，我聽你的……」許華蒨無力地說：「但是我要怎麼做？」

「晚上九點你到那家麥當勞去等我。」

「麥當勞？」

「就我們以前常碰面的那一家。記得，晚上九點，老地方。」

「可是，你現在不是人在南部？」許華蒨疑惑地看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九點趕得回來嗎？」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余政謙忽然暴躁地說：「總之，在那裡等我，知道嗎？」未等許華蒨回應，他就掛上電話。

還是得這麼做呀。許華蒨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在那裡面，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空間裡，正有一個未成形的生命在生長中，而她即將要剝奪這條生命張開眼睛看這個世界的權力。

「原諒我，我是不得已的，如果可以的話，其實我也想……也想……」她抱著小腹，蹲在地上痛哭失聲。

許華蒨回到他們初次見面的麥當勞時，已經超過八點半。來店的客人不是很多，窗戶前的老位子還是空著的。許華蒨想起自己今天一整天沒吃什麼東西，就點了一份特餐，坐在那位子上，食不知味地將酥炸氣味濃烈的漢堡薯條塞進嘴裡。過了九點，余政謙沒有出現。許華蒨依然坐在那裡，等待著，在心裡惶惶不安地揣測他會不會失約。或許他改變主意了，許華蒨天真地想著。她仍在心底編織粉紅色夢幻，多彩的未來裡，有她和余政謙，以及他們的孩子；然而心底的另一部分卻陰森森地告知，余政謙是不會同意的。

或許她該逃，如果想要孩子的話，她就不該坐在這裡等待。她是可以拒絕，拒絕余政謙的要求，孩子也是她的，她可以堅持自己的路。但是一想到後續的問題，她就忍不住要打一個寒顫。以前總以為，能夠生下自己心愛的人的孩子，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所以不管會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願意堅持下去。只是沒想到當自己真正面臨這種狀況時，卻驚嚇得不知所措。想到未來，就頭痛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要下定決心，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開始下雨了，沒有帶傘的路人紛紛在街上跑起來，躲進騎樓下避雨。不斷從天空中飄落著的綿綿細雨模糊了視線，讓整個街景看起來像是籠罩在霧中一樣。而這一片朦朧的夜空下，卻依然沒有余政謙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漸漸變少，速食店裡的客人更少，站在櫃臺前的工作人員打著百無聊賴的哈欠。

許華蒨低頭看錶，十點三十七分，余政謙依然沒有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