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著自己高跟鞋的鞋音，走在台北市坑坑疤疤的人行道上。她喜歡聽鞋跟敲在紅磚道上的獨特音調，喀喀喀，彷彿帶著歡愉心情的啄木鳥在挖樹洞找食物。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王欣儀開始習慣穿高跟鞋。唸書的時候明明是很討厭這種象徵女性脆弱的美麗物體，高跟鞋限制女人行走的速度，彷彿裹小腳一樣，搖曳生姿的走路姿態完全是為了滿足男人自私的觀賞心理。大學時剛剛接觸到女性主義，王欣儀確實是曾經衷心認同那些理論，她跟其他女同學不一樣，不化妝，不打扮，跟男朋友約會堅持要平均分攤花費。她覺得自己將來即使出社會，入了職場，也要以自己的實力與男人一同工作、競爭。

不過，她還是失望地發現，當她努力爭取工作機會，力求表現之時，那些男人看她的眼光依然一樣，不過是一個女人。性別的隔閡是難以打破的，不管她怎麼力求平等，男人和女人終究不一樣。或許是感受到現實壓力，也可能是受到周遭人的影響，王欣儀開始穿起套裝、高跟鞋，在臉上堆砌化妝品，修眉毛，讓她的輪廓看起來更鮮明，上點睫毛膏，讓她的眼神更加神采飛揚。她發揮自己原有的美麗，然後漸漸發現，周遭的男人看她的眼光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們依舊當她是女人，不過卻是美麗的女人。

這個時候，王欣儀才知道，原來女人利用自己的狐媚去影響男人的思想，是自古以來即有，而且相當有用的利器。或許，是女人自願把腳放進高跟鞋裡的；那不是一種束縛，而是一種武器。

夜涼如水，寂靜的道路上，她一個人快步走著，在即將轉入住宅外的巷子時，聽見細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欣儀姐……」

王欣儀嚇了一跳，這麼晚了，是誰會在街上叫她的名字？她回頭，見路燈下拉長的影子緩緩向她走來，靠近燈光，王欣儀才發現那是許華蒨。

「欣儀姐，是我。」許華蒨說，低垂著頭，燈光在她的黑髮上炫亮。

「華蒨，你嚇我一大跳。你怎麼會在這裡？」王欣儀上前抓住許華蒨的手。

「我……欣儀姐，」許華蒨咬著嘴唇：「如果我說，現在要過去你家，會不會不方便？」

「怎麼會不方便？」王欣儀直覺地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你要來隨時都可以來嗎？不過華蒨，為什麼這麼晚了才想到要來我家？你不回家嗎？」

「我……欣儀姐，對不起，我知道這種要求很不合理……」許華蒨抬起波光粼粼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決心才開口一樣：「可是，這一陣子，我可不可以暫時住你那裡？」

「住我那？」王欣儀驚訝地說：「華蒨，你跟你爸媽，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欣儀姐，總之我現在是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們也不會在乎……」許華蒨焦急地拉住王欣儀的手：「求求你，欣儀姐，請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我只是想先找一個地方住，以後我會找房子搬出去的。」

王欣儀看著許華蒨好一會兒，路燈的陰影落在年輕女孩的臉上，蒼白的焦急與脆弱顯現。「我知道了。不過，我那裡很小，只有一個房間，所以你可能要睡沙發喔。」

「沒關係，謝謝你，欣儀姐，真的很謝謝你！」許華蒨憔悴的臉終於綻放出笑容，歡喜地拉住王欣儀。

「但是，我家就在你家樓上，你不擔心你爸媽會發現嗎？」

「我就算在他們的眼前晃來晃去，他們都視而不見了，又怎麼會發現我其實就住在他們樓上？」許華蒨的神情又轉為陰鬱：「而且，這樣也省得那些鄰居說閒話，他們會以為我還住在家裡，也就不會有人去煩我爸媽了。」

「是這樣嗎？」王欣儀小聲地說。她因為不常在家，租這個房間只是要有一個地方可以休息、睡覺而已，所以王欣儀回到家的時候多半已近午夜，周遭的鄰人都已休息，沒什麼時間跟他們做交流。對於樓下許氏夫婦，王欣儀的瞭解不多，但多多少少也聽說過一點傳聞。許華蒨雖然與她要好，但從這個女孩的身上卻看不見任何家庭失和的陰影。究竟是她掩飾得太好了，還是根本就沒有知覺呢？但是看到許華蒨現在沮喪的樣子，王欣儀覺得自己似乎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只是領著她回到自己小小的住房。

「地方真的很小，不過那張沙發還蠻大的，你就將就一下吧。」王欣儀指著那張前一個房客留下來的深褐色布面沙發說。

「沒關係。」許華蒨抱著自己的背包在沙發上坐下，神情裡仍帶著些許歉意。

「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華蒨，」王欣儀微笑：「我們都這麼熟了，借住一下沒有關係的啦。

「你休息一下，看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浴室裡的東西你隨便用。」王欣儀說著走進自己的房間：「先我換一下衣服。」

王欣儀換下一身套裝，瞄一眼手錶，十一點十分，不知道許華蒨究竟在巷口等了她多久。忽然覺得，許華蒨的徬徨不定，急於脫離家庭的慾望，就跟當年的自己一樣。她也是一樣，一畢業就急急忙忙地離開家，埋頭工作，一心只往前看，沒有注意到父母在她身後哀悽的眼神。他們應該是希望，唯一的女兒可以多點時間陪伴在他們身邊，只是他們的願望，她並不知道。

知覺到時，她已經無法回頭了。王欣儀將脫下來的套裝整理過後，掛在衣架上，仔細地收進衣櫃裡。一頭栽入事業，王欣儀才發現自己連回家探望父母的時間都沒有。他們在等待著，一通語意不清的電話，不經意的問候，其實卻是蘊藏著他們深切的期盼。這樣一想，王欣儀才猛然驚覺，最近半年來似乎都沒有回家。父母過得還好嗎？母親，應該在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吧，偶而還會打電話給她，報告一下近況，順便叮嚀她別因工作而忽略身體健康。父親，好久沒有聽見他的消息了，是否正在台北市的某一個街角遊蕩？

客廳裡的許華蒨似乎並沒有動靜，但是她隱約聽見撥接電話的聲音。已經換上家居服的王欣儀在門邊等著，不想打擾她講電話。但等了一段時間，仍未聽見許華蒨說話的聲音，對方似乎沒有回應。她索性走出去。

「華蒨，怎麼不先去洗個澡？如果沒有衣服的話我可以借你……」王欣儀推開門就說，但是沒想到，卻看見許華蒨抱著雙膝坐在沙發上，下巴支著膝蓋，淚流滿面。

「華蒨，你怎麼了？」

「他……他一直都不接電話……」許華蒨抽抽搭搭地說，兩手胡亂抹著臉上淚水，卻是越抹越多。

「誰？」王欣儀連忙坐在她身旁，伸出手環住許華蒨的雙臂。「別哭呀，華蒨，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他說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都不接我的電話？」許華蒨哭著說：「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為什麼不在？」

「是你男朋友嗎？」王欣儀總算從許華蒨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找到重點。

「最近他都不接我的電話，前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他，只說他工作很忙，沒時間陪我。」許華蒨抹去眼淚：「可是我現在真的好想見他，好想跟他說話，但是他卻不在……」

「這個……他可能真的是不方便接電話。」

「但是他一定會知道我有打電話給他，手機上會顯示，我也都有留言，可是他都不回電話給我，為什麼？」許華蒨抬起悲傷的淚眼：「他一定是討厭我了，對不對？可是我……可是我真的好想見他，好想跟他在一起……我今天從家裡跑出來，本來是想要去找他的，可是他不接電話，也沒回我電話，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欣儀姐，為什麼？為什麼談戀愛，會是這麼痛苦的事情？」許華蒨說著，忽然崩潰地放聲大哭，一下撲倒在王欣儀的腿上，全身顫動，哀嚎著。

「華蒨……」

王欣儀知道，此時多說無益，只有任由傷心的女孩趴在她腿上哭泣著。她輕撫著許華蒨散亂的長髮，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