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眼盯著地下室的入口處，專心一致地，未曾離開過半秒鐘。天色已漸暗，走入這個地下室的人也越來越多，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有男有女，成群結隊地一起走進去。

他站在對面的騎樓下，裝作一副在等人的樣子，手中拿著一份報紙，一邊看著，一邊偷瞄著那地下室的入口處。

那是一間撞球場，一個百無聊賴的年輕人聚會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去過撞球場，但是在他那個年代，所謂的撞球場是禁止學生徘徊的不良場所，只要聽到同學間有人相約要去撞球場敲一桿，四周的人就會用一種敬畏但又多少帶點鄙視意味的眼光看著他們。如今一切都已經改變了，現在的撞球場已經不是什麼不良場所，因為出了幾個揚名海外的選手，撞球反而成了全民運動，有心想學的年輕人三不五時到撞球場來敲上一桿，也是常有的事。

變化真是太大了，感覺好像以前是錯的東西，現在卻變成是對的，以前是對的東西，現在變成是錯的。然後他終於意識到，原來是因為自己變老了。

入口處出現的一抹身影打斷了他對過去的省思，他馬上直起身子，用手中張開的報紙半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機敏地跟隨著那身影。他記得這個身影，好幾個夜晚，他就坐在自己公寓的地板上，透過望遠鏡，看著這身影從巷子口慢慢走進來，身旁伴著對面公寓的女孩。在送女孩上樓之後，他就轉身回到對面自己的房間裡。

高瘦的背影、走路時雙肩大幅晃動的姿態，與發出特殊鞋音的皮鞋，都是他再熟悉也不過的。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能馬上就認出來。那個年輕人終於走出了地下室的撞球場，身邊跟了一個個子較矮，留著長髮的年輕人；那個人想必就是阿宗了。

兩個人邊走邊說話，一轉身就往人群裡鑽進去。他趕緊跟上他們的腳步，以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融合在人群裡。

他花了三天的時間，才找到這個叫做余政謙的年輕人的蹤跡。他潛入隔壁的房間裡拿了對方的電話記事本，以碰運氣的方式一個一個打電話，總算是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余政謙的朋友大半都知道他現在正在跑路，雖然對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們對陌生人都相當有戒心，他雖是以房東的名義查詢，不過沒有幾個人肯鬆口。好不容易，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他終於從其中一個友人的口中探聽到一些消息。

第一，跑路中的余政謙，應該是躲在他的好友阿宗的住處。第二，阿宗的詳細住處不明，但是他們兩人似乎都喜歡到中和市一家撞球場鬼混。他問清楚了這家撞球場的所在，隔天不惜裝病請假，來到這家撞球場外面等待著，看能不能遇上余政謙。

第一天什麼鬼影子都沒有，他在騎樓下站了一個晚上，直到凌晨三點撞球場打烊，都沒看見那年輕人的身影。他累得腰酸背痛，但又不知是哪裡來的精力，竟讓他不想放棄。第二天他再度對著話筒假裝咳嗽，向以咆哮發洩憤怒的「班長」請病假。

他繼續等待，忍耐著腰痛與頻頻想要小便的念頭，直到下午五點左右，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眼前，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余政謙與一個長頭髮青年在一起，兩人走進撞球場。兩個小時之後，他們終於出來了。他緊跟著兩人的腳步，中間夾雜了擁擠的路人，但是他緊盯著的眼神卻絲毫沒有放鬆。幸好余政謙個子高，目標明顯，阿宗也留了一頭少見的長髮，很難叫人不去注意。

但他十分緊張，流過耳邊的動脈正發出劇烈的心跳聲，噗通，噗通，震得他的耳膜一起鼓動，除此之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每回余政謙側頭與阿宗說話時，他都會忽然嚇一跳，怕余政謙眼角的餘光掃到自己的身影，會被認出來。不過後來想想，這顧慮其實是多餘的，因為余政謙根本就不認識他。他們作鄰居做了這麼久，其實從來就沒有打過照面。這樣一想就放心了，他以隔離前面兩人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假裝悠哉地走著。對方並沒有發現異狀，雖然說是在跑路的人，不過看起來倒很輕鬆、自在、沒什麼警覺性的樣子。走了兩條街，他們轉入一家速食店。他跟進去，假裝一起排隊。由於距離更近，他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兩個人在說些什麼。

「歡迎光臨！請問要點些什麼？」雖然是晚上，速食店的店員仍朝氣蓬勃地打招呼。

「一個一號餐，」阿宗說：「你要三號餐，對吧。」

余政謙點點頭，那店員便說：「一個一號餐，一個三號餐，請問飲料要可樂還是冰紅茶？」

「都可樂。」阿宗回答。

「請問是要在這裡用還是帶走？」

阿宗似乎本來要回答，不過余政謙卻搶先一步：「這裡用。」

阿宗狐疑地看著余政謙：「你等一下不是還有事？」

「還早，而且又不是不能等。」余政謙聳聳肩說。

點完餐，兩個年輕人就到樓上找位子去。中間又隔了一個人點餐，但在選飲料的時候猶豫不決，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心焦如焚，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在一旁乾瞪眼。輪到他時，匆匆地學他們點了個什麼幾號餐，飲料選可樂，只想快一點尋找那兩人的蹤跡。

他在二樓看見他們，面對面坐在角落一個雙人座上。很幸運地，在他們的背後還有一張雙人座的空位，他在背對著余政謙的方向坐下來。雖然人很多，還夾雜著音樂，使得現場十分吵雜，但是他仍能清楚聽見他們談話的聲音。

「……是這樣嗎？不過政謙，最近你好像是衰事一個接著一個來呀。」阿宗說。

「怎麼說？」

「你搞大曉茹的肚子，她要她哥哥拖人來堵你，在這種時候又知道那個女孩子也懷孕了，這樣不是很衰嗎？」

「ㄟ，跟曉茹那件事情比起來，這還算是小條的咧！」

「為什麼？」

「曉茹呀，完全是個任性的大小姐，想要玩弄男人，卻不甘心被男人玩弄。而且你知道，她哥哥是黑道的，他們那種流氓作風呀，不砍到見血不甘心。」

「既然你都知道，那當初幹嘛還去招惹她？」

「我哪知道那個女人外表淫蕩，其實骨子裡這麼小氣？」余政謙有些抱怨地說：「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哥哥是黑道的，如果我早知道，才不會去碰那種女人呢。」

「那現在怎麼辦？我聽說她哥哥前一陣子被仇家打了，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看來可能會拿你當出氣筒。」

「只能躲啦，不然要怎麼辦？」余政謙嘆口氣：「我想她爸爸不會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的，她自己也不想，只是因為不甘心被耍，想出一口氣而已。真受不了這個大小姐，我看我也只能等她氣消了。」

「那另外一個呢？那個叫華……什麼的……」

「是華蒨，」余政謙指正道：「這個算小 case ，很快就可以解決了啦！」

一聽見許華蒨的名字，他咬在嘴裡的一根薯條不禁掉下來。

「幹嘛？該不會，你等一下就是要去……」

「這種事情還是要盡早解決，免得夜長夢多。」

「她肯嗎？」

「怎麼不肯？她最聽我的話了，我要是說一，她就不敢說二。」余政謙發出得意的笑聲。

「是呀，大情聖，」阿宗以諷刺的口氣說：「要是曉茹也這麼聽話就好了。」

「不是我在說，像華蒨那種整天只會作夢的女孩子最好騙了。」像是在傳授什麼得意技一樣，余政謙大聲地說：「她們那種女孩子，成天沒事做，只想談戀愛。不過每天都在看那些言情小說，看得腦筋糊塗了，總以為戀愛都很美，而且結局一定很圓滿。

「碰到這種女孩子，只要跟她們說一些星星月亮太陽的事情，就會上鉤了。」余政謙將背靠在塑膠椅子上，翹起腿來：「就算只是在看夜景的時候替她披上外套，也會感動得要死，馬上就獻身。

「而且呀，你要讓她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因為這些女孩子大部分都很平凡，在學校沒人緣，跟父母關係不好，她們想談戀愛，只是因為不想要一個人。你只要好意抱她一下，說一句我懂你的心情，她們馬上就會對你死心塌地了。」

「怪不得你女人一個接一個，原來都是用這種方法去騙小女生的。」

「反正也只是玩玩而已，不過我就怕這些小女生一認真起來，就是會鬧得要死要活的，真煩！」

「我想起來了，上次好像有個女的要你住的地方揚言要開瓦斯自殺，不是嗎？」阿宗笑著說：「後來她怎麼樣了？」

「好像被她父母送到療養院去，前一陣子聽說出院了，大概沒什麼事吧。」余政謙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你就是要帶她去把孩子拿掉囉？」

「別傻了，看醫生要好多錢呢，我剛剛順便跟明德換了幾顆 RU486 ，等一下叫她吃一吃就好了。」

「怎麼，原來你剛才把剩下的那一批貨賣掉，不是為了要籌墮胎的錢呀？」阿宗驚訝地說。

「才不是，我是為了要還紀老大那一筆債。」余政謙撇撇嘴：「那個傢伙，一聽說我在跑路，馬上就露出那種嘴臉來，好像我不馬上還錢，他就要把我的行蹤告訴那個姓黃的小子。」

「不過政謙，最近警察抓得緊，好像要到下個月才有辦法進貨，你把這筆錢用掉了，可以嗎？」

「有什麼辦法？我可不想被那個流氓打得半死，搞不好還要被逼跟他妹妹結婚咧。」余政謙又換上一副笑臉：「至於其他時候，就要靠我們的阿宗大哥接濟一下囉。」

「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每次出了事才會來找我。」阿宗抱怨道。

「唉呀，別這樣，等下個月進了貨，我就有錢還你啦。」

「少來，你什麼時候還我錢了？你自己說，半年前跟我借了三萬塊，到底是還到那裡去了？」

「都這麼久的事了，你還記得這麼清楚做什麼？」

「還有還有，上次你到我家來跟我借了 CD 隨身聽，結果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上次那個錄影帶也是……」

不可原諒。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喝乾的可樂杯子已經被捏碎了，裡面的冰塊溢出來，冰涼的水弄得他滿手都是。真是不可原諒，這個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