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安詳、沈靜的氣氛，像是不曾流動，停滯地飄盪、凝結，遠遠看來，就像是一幅畫，人物鑲嵌於背景中，青春不老的容顏，襯著角度永不改變的陽光。

餐廳的餐桌前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女人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窄裙，男人穿著白色的長袖圓領 T 恤，與深藍色運動長褲。沒有聲音、溫度，沒有空氣的流動，停格一樣的畫面，如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影。

過了很久，女人終於伸出手，拿起放在她右前方的玻璃杯，喝一口裡面裝盛著的乳白色液體。對面的男人似乎被她的動作給驚動了，稍微抬起頭來，看了女人一眼。

「華蒨……怎麼還沒來吃早餐？」許定邦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最近特別會賴床呢。」張雅惠優雅地將杯子放回原位，抿抿嘴說。

「喔……」許定邦的嘴動了動，好像剛才咬的一口燒餅還沒有吞下：「那就去叫她快一點，不然又要遲到了。」

「定邦，今天是星期天，華蒨不用上課呀。」張雅惠笑著說。

「是星期天嗎？」他喃喃地唸著，又陷入神遊物外的沈思當中。

依舊是一片沈默。窗外的陽光灑在餐桌上，落下一道傾斜的、亮晶晶的光，剛好隔在兩人之間。光線的區間中，空氣的微粒子在陽光照耀下，一粒一粒散佈著，在空中紛亂飛舞，彷彿一道看似透明，卻又堅硬無比的牆，豎立在餐桌上。如在深海裡傾聽的沈默，彷彿會永遠繼續下去一樣，女人安詳地吃著早餐，男人則像做著張開眼睛的夢一樣，永遠地持續著，直到這安靜的氣氛被門口開門般的金屬碰撞聲給打破。

第一個注意到這聲音的是張雅惠，她微微抬起頭，從餐廳的入口看出去，似乎看見有個人把客廳的大門打開。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張雅惠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人的身份，她露出微笑：「華蒨，快過來吃早餐。」

那身影遲疑了一會兒，緩緩地轉過身來，透過餐廳的入口，目光直視著張雅惠。

「快過來呀，不然豆漿要冷掉囉。」張雅惠說。

許定邦也從神遊當中回來，抬起頭說：「呃，華蒨起床了？」

許華蒨緩緩地走進餐廳，在她慣常坐著的位子上坐下來，背包順勢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份總匯三明治，及一杯牛奶。她看著這份早餐好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面前的父母親，該不會，她離家這麼多天，母親依舊每天幫她準備一份早餐吧？

「爸，媽，」猶豫了一會兒，許華蒨終於說：「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們。」

但張雅惠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插嘴說道：「對了，華蒨，前兩天我跟你爸決定了一件事情，都沒有空告訴你。因為決定得很匆忙，所以就沒有跟你商量了，希望你不要生氣。」

「媽，我……」

張雅惠微笑地看著許華蒨臉頰右方的空間：「前幾天你爸爸的上司來家裡看他，因為你爸都已經請假休養三個多月了，還沒有辦法銷假上班，他覺得有點擔心。可是定邦大概是年紀大了，恢復得很慢，而且最近身體也變得很不好，沒有體力，常常生病，記憶力、行動力都變差了，根本就沒有辦法回去上班。」張雅惠轉頭，以愛憐般的眼光看著表情癡呆的丈夫：「所以我們商量的結果是，讓你爸爸早點退休。」

「退休？」

「是呀，你爸都五十歲了，已經過了公務員法定退休的年齡，反正再過不久就要被強制退休，現在就辦並沒有什麼損失呀。」張雅惠說：「退休金照算，醫藥費也可以有折扣，對我們來說並沒有造成經濟上的困擾，所以我們就答應了。」

「可是……」許華蒨並沒有想到父母竟會忽然做這種決定，確實嚇了一跳。

「沒有問題的，我們一家三口用不了多少錢，頂多就是你爸的醫藥費，跟你的學費了。」

「學費？媽，我畢業了，用不著什麼學費……」

「你放心，華蒨，我已經算好了，扣掉這些日常開銷，還可以存下你念大學的學費，你就安心地去念，不用顧慮我們。」張雅惠和藹地說。

「媽，你忘了嗎？我上次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不想考大學。」許華蒨忍不住將身子向前傾。

「華蒨，我想你心裡一定不是這麼想的，對不對？」張雅惠置若罔聞，依舊保持溫柔的微笑：「你只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所以表現失常而已，就像上次高中聯考的時候一樣。華蒨，你放心，我們不會給你壓力的，所以這次你一定可以考得很好，你爸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彷彿又從睡夢中驚醒，許定邦忽然回過神來，似乎抓住妻子談話的尾巴，緩緩點頭說道：「華蒨，要好好考，要念大學才有前途……」

「爸，媽，你們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許華蒨瞪大眼睛，看著這一搭一唱的兩個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再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她站在外面看著，而他們依舊在裡面生活著，卻再也沒有交集。

「華蒨，快吃早餐，冷了就不好吃了。」張雅惠的回話不算是一個答案。

他們果然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自己當了二十年的乖女兒，父母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從沒有異議。現在當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們卻不願意聽。

「媽，你不要再這樣了，你看看爸的樣子，不要再假裝他很好，假裝我還在家，假裝你很快樂，好不好？」

過了許久，張雅惠慢慢地抬起頭，看著許華蒨，深色的瞳孔閃過一抹光亮，分不清是什麼情緒，但是她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華蒨，你是在說什麼？我當然很快樂，只要有你們在，我就很快樂呀。」

「不對，那是不對的。」許華蒨拚命搖頭：「你根本就是拒絕接受現實！」

「現實？」張雅惠瞇起眼來：「什麼是現實？對我來說，眼睛所看見的東西就是現實呀。」

「可是你不肯相信我不想考大學的事實！」

「華蒨，不想考大學只是你現在的想法而已，」張雅惠一臉嚴肅地說：「等你冷靜地想一想，就會知道我跟你爸的用意了。我想，你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對不對？」

「媽，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許華蒨哽咽地說。

「華蒨，你還年輕，這些都只是階段性的問題而已。誰沒有年輕過？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有這種感受，但是後來還是發現，父母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張雅惠說：「不久之後，你就會回家，我們一家三口，又可以跟以前一樣生活在一起了。」她說著看了丈夫一眼：「定邦也會變得跟以前一樣，那麼溫柔、那麼顧家，你也會跟以前一樣聽話，對不對？」

「媽，」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話語衝口而出：「媽，我……我懷孕了……」

為了不想讓他們擔心，本來不準備說的。許華蒨緊握著拳頭，試圖抑止全身的顫抖。本來今天回到家來，是想看看父母的狀況，順便借錢悄悄去墮胎。但她還是說了出來。看見父母親漠然的表現，忽然心裡有一股衝動，像是賭氣一樣，只想要看看他們到底會怎麼反應。

「什麼？」張雅惠彷彿無法理解許華蒨的話，困惑地望著她。「不是……你不會是這個意思吧？華蒨，你怎麼可能……」

「是真的，」一說出口，許華蒨反而冷靜下來：「我想可能有兩個月了，今天本來是想跟你們借錢去墮胎的……」

「不可能的，華蒨，」張雅惠第一次露出慌張的神色：「你又沒有男朋友，怎麼會懷孕？不要嚇我呀，華蒨。」

「我有男朋友，只是你們都沒有發現而已。」想起余政謙，許華蒨不禁淚眼婆娑：「他……他不要我生孩子，可是又……可是又沒……」

「華蒨，你是騙我們的，對不對？」張雅惠站起身，靠近許華蒨，輕輕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試圖安慰哭泣的女兒：「你只是因為想氣氣我們，故意這樣說的，對不對？」

「不是的，不是的……」許華蒨猛地推開雅惠的手，大聲喊道：「我是真的懷孕了，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

「華蒨……」張雅惠一臉錯愕，不知該如何反應。

「都是你們害的，是你們害我變成這個樣子的，都是你們！」許華蒨站起來，全身緊繃得顫抖，語無倫次地喊著：「要不是因為你們，我也不會……」

「華蒨，別這樣，我明白你的感受。」雖然被女兒拒絕，張雅惠依舊溫柔地說：「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一點了，這樣耍小孩子脾氣，是會被別人笑的喔。」

「夠了！」許華蒨宛如尖叫的音量把張雅惠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我再也不求你們了，你們根本就……根本就不想幫我，你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父母！」許華蒨留下最後一句話，就拎起背包，跑了出去，重重地關上鐵門，那聲音在沈靜的空氣裡震盪好一會兒，才漸漸恢復平靜。

「華蒨……」張雅惠楞楞地看著關上的鐵門，聽見急促下樓梯的腳步聲，心裡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女兒。

大概是被許華蒨關門的聲音給驚動了，許定邦忽然醒了過來，睜著迷濛的雙眼：「呃……早餐吃完了嗎？華蒨呢？」

張雅惠回過頭，表情又恢復以往的平靜、安詳：「吃飽了嗎？我幫你收一收，然後泡杯羊奶給你喝，好不好？」

「又喝羊奶？我不要喝那個，每天都喝，味道又怪怪的……」許定邦像個小孩子一樣搖手抗議著。

「定邦，羊奶對你的身體好，要多喝一點才行。」張雅惠說，收起許定邦面前吃剩的燒餅與豆漿，拿進廚房去。

「可是我不想喝……」

「定邦，不可以不聽話喔。」她回頭瞪了丈夫一眼，冷然的眼神貫穿空氣，直達許定邦的後腦杓。

一絲恐懼神色閃過他的臉孔，許定邦忽然縮起身子來，微微發著抖，一手緊抓著自己的柺杖，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對不起……」

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丈夫的話，張雅惠轉過頭去將吃剩的燒餅倒進廚餘桶裡，接著開始泡羊奶。她打開罐子，拿出一包裝著白色藥丸的袋子，從裡面拿出兩顆藥丸。正要將藥丸丟進冒著熱騰騰蒸汽的羊奶裡時，她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眼神悠遠地看著前方白色的牆壁。

「華蒨，雖然我不幸福、不快樂，但至少，現在的我很安全。你能明白嗎？」她小小聲地說著。

她想了想，再掏出一顆藥丸，丟進羊奶裡，用鐵湯匙拌了拌。「定邦，來，趁熱喝。」

看著丈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將羊奶喝下，她滿足地點點頭，然後，像是忽然想到一樣說：「定邦，晚上吃糖醋排骨，你覺得怎麼樣？這是華蒨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看向丈夫眼瞳中反映的自己的身影，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