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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20 20:11:39瀏覽230|回應0|推薦0 | |
第七章 「張雅惠小姐。」 遠遠地,從前方傳來清脆的嗓音,在充滿藥味的空氣中迴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對方在叫的是自己的名字,便慌慌張張地起身,一不小心把放在膝蓋上的環保包給翻倒了,裡面滿載著的青菜、水果、豬肉、魚肉舖滿一地。 張雅惠有些困窘地彎下身撿拾,胡亂將所有食物塞回袋子裡。就在她忙著收拾殘局時,櫃臺前的護士小姐又喚了一次她的名字:「張雅惠小姐,請到櫃臺前取藥。」 她趕忙抓起袋子,氣喘吁吁地跑到櫃臺前:「不好意思,我是張雅惠。」 那護士小姐很年輕,而且似乎不太懂得怎麼服務病人,不僅面無表情,還有些不耐煩地對她說:「照三餐服用,這一種的每天晚上睡前服用兩粒。」 「謝謝。」張雅惠拿了藥,塞進已經裝滿食品的袋子裡,善意地對這位護士小姐笑了笑,表示不在意她不耐煩的態度。 她什麼都不會在意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法動搖她的世界,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在回家的路上,她沿路與巧遇的鄰居們打招呼,大家所問的不外乎是「許先生怎麼樣了?」「許太太近來還好吧?」「一個人照顧病人,會不會很辛苦?」「生活費用有沒有問題?」等雞毛蒜皮小事。她一律以微笑應對,謝謝你們的關心,我先生沒有問題,我們過得很好。面對同樣的問題,只有同樣的答案,雖然她知道,在她走遠離去時,這些鄰居們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猜測他們一家目前的狀況。 但是她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她只要能保有那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幸福就好了。不自覺地,恍然的微笑又浮上唇角。她空出一隻手摸摸臉頰、嘴唇,發現自己確實是在笑著,感覺面頰上的肌肉微微牽動,有點酸痛的感覺。 最近這兩個多月以來,她確實很常笑,而且多半是在自己一個人做事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來。她本來並沒有發現,是有一天她從市場買菜回來,在公寓的樓下遇見了正要出門的江淑玲。 江淑玲與她打招呼,然後用她一貫開朗的語調說:「雅惠,你是有什麼事嗎?怎麼這麼高興?」 「高興?為什麼這麼說?」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江淑玲。 「不然你為什麼一直在笑?」 原來她真的在笑,在廚房忙進忙出地做菜時,出門購物時,洗澡時,帶丈夫去醫院復健、看著他努力地試圖站起來時,睡覺時。她就是在笑,嘴角牽動著臉頰、眉眼,她眼彎眉笑,如春風吹漾永恆的弧度,看起來非常快樂。 那大概是因為,自己真的是很快樂,很幸福吧,張雅惠這樣想著。決定不去搭理其他人的眼光,她只要把握住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樣就好了。 她回到家,首先看見的是落地窗前的身影,許定邦坐在輪椅上,面向著窗外。 「定邦,定邦,」她放輕腳步,走近他身邊:「我回來了。」 輪椅上的人沒有反應,仔細一看,他微微低著頭,雙目已經閉上,微張的嘴發出沈穩的呼吸聲。膝上放著一本書,他的拇指夾在其中一頁上,陽光灑落在額前,明顯地映照出逐漸退後的髮際線。 「定邦,」她試著搖搖丈夫的手臂,試圖將他喚醒:「定邦,醒醒,現在已經是十一點了呢。」 眼皮跳動了一下,許定邦猛地抬起頭,張開渾濁的眼,似乎仍不知道自己剛剛已陷入夢鄉中好一會兒。「啊?我又睡著了?」 「是呀,」微笑依舊掛在臉上:「起來吧,等一下就要吃中餐了。」 「喔。」許定邦懶洋洋地說,目光轉到手中的書,翻開大拇指夾著的書頁,不禁皺了皺眉頭。他記得剛才妻子出門時,看的就是這一頁,怎麼他才一下子就又睡著了?這一本書反反覆覆看了好幾個星期,就是一直在前一百頁打轉,怎麼看都看不下去。他開始懷疑,經歷這一場意外之後,他的智力跟記憶力是不是都衰退了。 張雅惠扛著一袋子的食品,靈巧地走進廚房裡。蔬菜、豬肉、魚肉放進冰箱裡,醬油、調味料放在儲藏櫃。在將所有的食品都整理好之後,張雅惠掏出早上從醫院領來的藥包,將裡面的藥全都倒出來。一長串的紙包袋子裡,裝了幾粒藥丸跟膠囊,她將這些藥折疊好,順手放進裙子口袋裡。另外一包透明的塑膠袋裡放了幾粒白色的小藥丸,她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藥瓶,打開塑膠袋,將這些藥丸全都丟進去。那瓶子裡裝了許多一模一樣的白色藥丸。 張雅惠很快就將午餐準備好。雖然只有兩個人,她還是做了營養豐富的午餐,燙青菜、涼拌豆腐、滷肉、四季豆炒肉絲。這些菜其實最後總會剩下不少,她食量本就不大,而許定邦自從受傷之後,吃的量也大為減少,明知道這樣有些浪費,但她就是愛看餐桌上擺著豐盛菜餚的畫面,感覺好像很幸福。 「你早上去看醫生了?」許定邦一邊食之無味般嚼著四季豆,一邊說。 「是呀,最近還是睡不好,頭又痛得厲害,醫生說,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她笑笑。 「你有沒有順便去問……問我的狀況?」許定邦的語氣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你的狀況?」張雅惠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沒事的,定邦,醫生不是說過了,你復原的狀況很好,最近已經走得很不錯了,不是嗎?腰也不會這麼痛了,我想再過一段時間,應該就可以恢復正常了。」 「可是,最近我總覺得體力很差,」許定邦泛黃臉色垮下:「大白天就想睡覺,才練習了一下子,雙腿就覺得軟弱無力。你說叫我多練習走路,我卻連站都站不起來。」 「那是因為你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了,體力當然會變差呀,」張雅惠將手輕輕地搭在丈夫的手背上:「你別擔心,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一點了。」 「我……」許定邦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一抬眼看見妻子熱切的目光,忽然什麼都說不出口,原本想說的話硬生生地吞進嘴裡。 兩人沈默相對一會兒,許定邦才再度開口:「那個……雅惠,你給我幾本你常看的書,好嗎?」 「為什麼?」張雅惠以驚訝的目光看著坐在對面的丈夫:「你不是常說我看的那種書沒什麼用嗎?」 他們夫妻倆看書的品味完全不一樣,許定邦堅持要看「有用」的書,所以書房裡放了一堆都市計畫、經濟、投資跟股票的書及雜誌,沒事時他喜歡看看這些資訊,前幾年景氣好的時候,還靠買賣股票賺了點小錢。而張雅惠就完全不一樣,她只看清新的散文跟勵志小品,那種常常被許定邦譏笑為「女人家的書」。她深知丈夫與自己的品味不同,而許定邦又是相當主觀的人,對於他所不喜歡、不習慣的東西,一概以否認的態度面對,所以張雅惠從未試圖辯解過什麼,但現在許定邦忽然決定放下身段,來看她「女人家的書」,張雅惠感到有些驚訝。 許定邦也察覺到這令他感到不快的目光,刻意別開眼。「你幹嘛這麼驚訝?我只不過是偶而想換換口味而已。每天都待在家裡,電視節目又難看死了,只好看點書。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我那些書都有點……有點……」他遲疑了一會兒,斂目收眉,語氣忽然轉為強硬:「唉,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拿幾本給我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張雅惠微笑,沒再追問。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以前他覺得看起來相當簡單的書,現在卻覺得十分難懂。許定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出什麼問題,每次看書時,印在乳白色紙上的黑體字,一個一個的符號他都認得,但是當他們組合起來,卻忽然變成了他所不瞭解的語言,沒看多久,就要打瞌睡了。腦袋是在住院期間變遲鈍了嗎?他看不懂書,甚至連報紙都覺得有點困難,所以才想看看妻子那些比較「簡單」的書,試圖恢復過去的感覺。 「其實定邦,你說在家裡無聊,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出去走走呀,」張雅惠站起身收拾殘羹菜餚:「你現在用柺杖走不是挺順的嗎?我們就到對面的公園去散步,一下就好了。」 「不用了,我怕到時候你沒辦法把我扛回來。」許定邦冷冷地否決。 「不會有事的啦,你想太多了,定邦。」張雅惠笑著說,拿著碗盤轉身走進廚房。 她將碗盤放進水槽,先打開水龍頭,將碗盤裡的菜餚殘渣給沖掉,這樣子等一下清洗時會比較方便。張雅惠接著打開櫥櫃,從裡面拿出一罐奶粉,舀了三、四匙到一只馬克杯裡,倒進八分滿的熱水,再用湯匙稍微攪拌一下。她又從櫥櫃裡拿出那個巴掌大小的藥罐,從裡面取出兩粒白色藥丸,丟進冒著熱騰騰蒸汽的杯子裡,用湯匙再度攪拌一下,確定乳白色液體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融化。 她端著馬克杯走出來,放在許定邦面前。「來,喝點羊奶吧。」 「又喝這個?」許定邦微微皺眉,有些不快地盯著杯子裡渾濁的乳白:「每天早中晚都要喝,味道又不怎麼樣。」 「這種高鈣的羊奶是我托媽買來的,媽常喝,她也說很有效。你摔斷骨頭,脊椎又有受傷,應該要多補充鈣質。」 張雅惠溫柔的解釋是不容置疑的,尤其又提起這是自己母親特地買來給他補充營養的,許定邦只好拿起杯子,將熱氣吹散,小心地喝了一口。張雅惠在一旁看著,直到許定邦將整杯羊奶一滴也不剩地喝完,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將杯子收走。 「雅惠,你最近會不會覺得,華蒨有點奇怪?」喝完一整杯羊奶,許定邦拍拍一肚子的水說。 「奇怪?什麼地方奇怪?」張雅惠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伴隨著些許流水聲。 「她這一陣子常常不回來吃晚飯,問她是到什麼地方去也不說。昨天我問她有關插大補習的事情,她也跟我答得很隨便。華蒨她,會不會是出了什麼問題呀?」 「我看倒是還好呀,」張雅惠回答:「華蒨也這麼大了,該給她一點自己的空間了吧。以前我們管得嚴,是怕她受傷害,可是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也剛讓她自己去面對一切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不過,華蒨總是女孩子,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怕會造成很大的傷害……」許定邦喃喃唸著,一邊卻記不起最近到底什麼時候見過女兒。許華蒨近來經常不回家吃晚飯,等她回來時都已經接近深夜時分,那個時候他早已熟睡,所以一個星期見不到女兒一面,是常有的事。 「你就別擔心了,那個孩子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要是在外面受到一點挫折就受不了,將來怎麼獨自生活下去?」張雅惠將洗淨的晚盤擺好,擦乾雙手:「倒是你,應該要多多練習走路才對。 「我們上次在醫院的時候,不是說等你的傷好了,要再去新公園一趟嗎?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想起往事,感覺如此甜蜜,她臉頰邊的笑意更深:「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我們才可以去那裡散步,喝酸梅湯呀。」 她邊以紙巾擦拭手上水漬,走出廚房,沒聽見丈夫的回應。她走近輪椅旁一看,許定邦低垂著頭,已經閉上眼睛,均勻的鼻息緩緩傳來,規律而慵懶。她再度露出微笑,看著丈夫如同嬰兒般滿足的睡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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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