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這沮喪隨著工作的完成而漸漸好轉，能夠讓「班長」的惡行煙消雲散的，也只有他最喜愛的「節目」了。對面公寓的男人終於出院，回到家裡來修養。雖然依舊坐在輪椅上，不過看起來沒什麼大礙。這下子，他又有節目可以看了，而這心情竟比以前還要興奮許多，因為他急於要知道，男人受傷之後，會有什麼樣的改變？

男人因為大腿骨骨折的關係，仍需要長時間的復健療養，平常時候他都坐在輪椅上，不知道為什麼，白天的時候他的妻子總喜歡將他擺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正好與他觀察的窗口面對面。幸好他都習慣將窗簾拉下，只留一個可讓望遠鏡頭穿過的小孔，所以才沒有被發現。

不過後來他漸漸覺得，男人即使看到了什麼異狀，大概也不會發覺到對面有人在偷窺著他吧。近距離、面對面地和男人對望，他發現男人確實變了。過去已經相當惜言如金的他，現在更加沈默；以往溫和中透著犀利的眼神，變得全然無神、呆滯。他常常就這樣坐在窗前，手裡拿著一本書，眼神卻失焦地定在遠方某一點，彷彿穿透層層建築物，可以看見什麼。他的妻子卻顯得非常有活力，伶俐的身影在屋內四處走動，而且看起來十分快樂。

男人像個小孩子一樣，任由妻子擺佈。大男人的尊嚴盡失，過去是他仗著身強體壯的優勢毆打妻子，現在他卻連站都站不起來。失去工作的能力，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是用近乎沾沾自喜的心情看著自己所帶來的「改變」，至少，男人已經不會打老婆，女人也不用再唯唯諾諾，只是令他驚訝的是，就算是夫妻倆已經回到家，女兒晚歸的情況卻是有增無減。因為父母已經無暇管教她了嗎？還是因為那個住在他隔壁的年輕人的關係？

已經好幾次，他都看見那個年輕人送她回家，兩人狀似親密，一會兒手拉手，一會兒親親臉頰，完全是一對愛侶的樣子。雖然兩人已經是這種關係了，但那女孩似乎仍不知道，那個年輕人就住在她家對面公寓。他不知道年輕人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情，不過當他看見兩人親暱地擁在一起時，一股莫名的怒氣就會不自覺地湧上心頭，雙手發抖、血管緊繃，衝上腦門的熱氣讓他覺得自己可能就要心臟病發。

這感覺，就和當初他發現自己的女兒交了男朋友時，一模一樣。

女兒交男朋友，大約是在她念高中的時候。當時他忙著加班、應酬，連女兒念什麼學校、幾年級都搞不太清楚，有時候一個星期見不到三次面，他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他依稀記得是有一天，他難道提早回家，坐在沙發前看新聞時，剛好出現一則有關未婚少女墮胎的報導。他還對妻子說，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的，動不動就要墮胎，哪像以前，一直到念大學了才敢開口跟女生說上一兩句話。」

妻子若有似無地白了他一眼，說道：「現在的小孩子哪是你能管得著的？自己的女兒沒去墮胎就要謝天謝地了。」

「真的假的？」他嘴裡叼著的香菸掉下來：「難道她也……」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吧？」妻子看也不看他，用平淡的語氣說：「她都十八歲了，當然有男朋友呀，不然你以為每天這麼晚是誰送她回來的？」

他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吾家有女初長成是什麼滋味。後來，每回女兒晚歸時，他都會刻意在門外逗留，注意看是誰送女兒回家。不過越看他是越氣，他幾次看見一個年輕人騎摩托車送女兒回來，女兒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親密地摟抱著前頭男孩的腰身，送她下車後，兩個人還要擁抱磨蹭一番才肯道別。

黑暗中，在路燈的照映下，他看見女兒歡笑的臉，那表情是他所從未見過的。他竟有一種失落感，好像原本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入別人手中。

妻子發現他的舉動，曾這樣笑他：「再看也沒有用，我跟你講過了，現在的年輕人是說不得的。」

他總是會反駁：「她年紀還輕，一定要好好教她才行，要是以後出事了怎麼辦？」

所以，他嚴厲地對女兒說教，不外乎是要她小心，外頭人心險惡，要懂得保護自己云云。但女兒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彷彿他這個很少露臉的父親，竟忽然會出言教訓，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他說歸說，女兒做歸做，一樣晚歸，一樣跟男朋友當街摟抱，一樣不跟父母報備一聲就在外頭過夜。那個時候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離女兒已經有千里之遙。記憶中，還是個梳著麻花辮，穿娃娃鞋，黏著他叫爸爸的小女孩，竟在一剎那間長大了。她清麗的臉龐變得陌生，冷漠的態度像是不相干的路人，他在恍然間，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女兒叛逆的青春期一直持續到大學快畢業，或許是即將就業的壓力讓她成長，穿著黑色學士服的女兒，臉上那一股破繭而出的喜悅，與對未來的徬徨，卻讓他感覺與她的距離更遙遠。

有時候，想起他與女兒之間冷漠的關係，總不禁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是因為一直忙於事業，早出晚歸，所以落失了參與女兒成長的機會？還是因為，孩子大了，總是要離開父母的羽翼，飛向自己的世界？但他與女兒之間的關係已經無可挽回，她不知道，當她大學畢業，堅持離開家時，他的心有多痛；她不知道，聽聞他失業的消息，她卻不聞不問的態度，讓他有多難過。

也大約近一年左右沒有跟女兒見面了吧。最後一次見面，是女兒不知因為什麼事情而回家，他當時正為了失業而苦惱，但又不願意放下身段去找工作，只好每天蓬頭垢面地坐在電視機前。

當時女兒走進屋裡，看見他，只點頭叫一聲爸。

他想跟她多說幾句話，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現在的自己，是什麼？一個中年失業，像巨大垃圾一樣無用的父親嗎？他已經沒有資格，再跟已然變得一副社會菁英姿態的女兒說話了。他看著女兒走進家門，又走出去，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面。離婚時，妻子想必是已經告知她，但是她卻連一通關心的電話也沒有，任由他孤獨、屈辱地搬出那個家，那個他付出了二十多年，卻沒得到任何回報的地方。

他到底是哪裡做錯了？他反覆這樣想著。

他將雙手枕在頭下，躺在床上，雙目專心地盯著牆上過期的日曆。不管他發生了什麼事，女兒都不會在乎吧。因為，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這個父親就已經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

緩緩地，他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淚，從眼角流出來，逐漸向下滑，流進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