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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8 19:26:27瀏覽183|回應0|推薦0 | |
他感覺到充滿恨意的眼神,穿過一層層的水泥、鋼筋、金屬跟玻璃,來到他的身邊。刺刺的、不友善的感覺,從他的後腦杓蔓延開來,那不愉快的預感讓全身的毛孔都豎立起來,彷彿野生動物遇到危險時的警戒。 他緩緩回頭,盯著入口的樓梯間,果不其然,數分鐘之後傳來腳步聲的回音,「班長」嚴峻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起來像是在生氣,充滿怒意的眼光直直地向他投射過來。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不知道算是「班長」的優點還是缺點。他默不作聲,只是坐在位子上,打算以不該擅離職守等理由來逃避對方的挑釁,不過「班長」直接向他走過來。看他全身僵硬的肌肉,像是在抑制著心底的憤怒,他就知道這一回大概是逃不掉了。 「你跟我過來。」「班長」簡短地說,似乎以為自己還在軍隊裡,長官的命令不容質疑。 「可是我還差十分鐘才下班。」他平靜地說,奇怪自己似乎變勇敢了些。 「接班的人已經來了,他打完卡就會下來。」「班長」沈聲說道:「你給我出來!」 他乖乖地站起身,走出狹窄的小亭子。「班長」挺直背脊走在前面,沒有指出目的地,也不說明任務,如果「班長」就這樣把他帶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然後痛打一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感覺到全身緊繃,畢竟「班長」對他的恨意是有增無減,只要單獨跟這個人在一起,他心底那怯懦的本能又會自行跳出來。忍耐,只有忍耐,不管怎麼說,他都需要這份工作,他不能讓榮叔的苦心白費。 但「班長」只是帶著他走上五樓的樓梯間,然後,他隨即明白「班長」要他做的是什麼事情。樓梯間裡堆著滿滿數箱的雜物,有大有小,都擺滿了這棟樓住戶的各種廢物、棄置物。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佔滿樓梯間,讓行走路過的人趕到非常不方便。 「這些東西已經堆在這裡快要一個星期了,有好幾個住戶向我們抗議要把這些雜物清除掉。」「班長」說:「你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地下室去,明天我叫人來把它們載走。」 「我一個人嗎?」他問。堆積在箱子裡的物品琳瑯滿目,甚至還有壞掉的椅子跟電器,看起來重量都不輕。 「不然還有誰?」「班長」哼了一聲。他發誓,真的在「班長」的眼中看見了一絲得意與快感。 「快搬,你跟我來,我告訴你要把這些東西擺在什麼地方。」「班長」一轉身走下樓梯,兩手空空,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他只好認命地搬起一個還算輕的箱子,感覺自己的腰筋忽然被什麼給抽直了一樣,僵硬又疼痛。這種搬重物的工作,為什麼不叫年輕人來做,偏偏找他這個健康狀況不佳的糟老頭?他想這都是因為「班長」恨他,自從上回那件事情之後。榮叔離職之後,「班長」就從沒有給他一點好臉色看過。雖然因為榮叔的證詞說明了他的無辜,但「班長」似乎仍把對榮叔的憤怒算到他的頭上。他曾經不止一次聽見「班長」在跟其他管理員閒聊時怒罵榮叔:「這個死老頭,竟然不敢承認,害我在經理還有住戶面前出糗,真是氣死我了! 「我就知道他有問題,那個老頭子平常上班時都在打瞌睡,不知道是有重聽還是怎麼樣,跟他說話都愛理不理的。他是以為自己年紀比較大,就可以不尊重我這個上司了是吧?真是受不了,這種廢物,還是趕快退休回家去,養鳥種花算了!真不知道為什麼要用這種人……」 不過當有人提醒「班長」,榮叔也是他自己面試進來時,他又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這種人,我哪會讓他來這裡工作?」 其實大家都知道,榮叔上班打瞌睡的機率,比任何人都還要低,他也是其中最敬業的一個,除非身體有什麼重大病痛,否則是風雨無阻,每有值班必定報到。這樣的好員工,卻會因為那種顯而易見的錯誤而離職,是讓所有人都百思不解的一點。 當然只有他知道真相,但是每當他聽見其他同事談論這件事情時,他都緊張得閉口不說話,深怕自己會在無意中洩露出真正事實。雖然心中對榮叔一直抱持著愧疚與感激,但他卻仍不敢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 由於沒有發洩的對象,「班長」便將這一股憤怒轉嫁到他的身上。可能是因為「班長」本來就不喜歡他,也可能是因為當天他也在場,而且他欲言又止的表現令「班長」相當不滿意。所以,「班長」鄙視又不滿的視線更加冰冷、頻繁,每回他上班走進管理員室打卡,坐在一旁的「班長」就會有意無意地瞪他一眼,經過他身邊時,又刻意發出一聲鄙夷的冷哼。跟他說話的語調既嘲諷又無情,總是要他去做一些額外的工作,然後在眾人面前大聲說他不會再多給一點加班費。 過去數十年來的人生,從來都沒有感覺像現在這樣屈辱過,就連他的妻子冷冷地將離婚協議書放在他的面前時,也沒有這麼難堪。「班長」總是當眾對他怒罵,同事們也開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在猜測,下一個被逼走的人可能就是他。然而滿腔的憤怒,卻又被怯懦的本能壓抑下去,他想到自己一無所有的生活,他所想要守護的一切,就唯唯諾諾地不敢反抗。每當遇到這種時候,他就會拚命讓自己脫離眼前的現實,讓思緒回到房間裡牆上那一幅過期的日曆。原始森林的雪景,離群索居的生活,他會有一把獵槍,足以粉碎他所憎惡的一切。 感覺腰桿間傳來一股隱隱的、持續的痛楚,他飽經摧殘的腰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模糊地想著,這才是比較不重的第一箱而已,就痛成這樣,他不敢想像接下來會是什麼樣子。又怨恨起在他的前面帶路的「班長」,這個人存心就是要整他,故意要他一個人來搬重物,卻又不幫忙,自己一個人理所當然地、兩手空空走下樓梯。這種只會欺壓下屬的無能上司,他是看多了,但每個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剎那間,他憶起當時的感覺。已經事隔多時,他對於捷運站事件的記憶早已漸漸變得模糊,有些細節甚至想不起來,但只有男人背後西裝毛料的觸感依舊存在。他記得當時恍惚的心情,與一種目空一切的決心,讓他伸出了手。 「班長」走在他的面前,走下樓梯,他只要加緊腳步,然後輕輕一推,就可以了。事後他可以藉口因為搬重物重心不穩,也可以說他什麼也沒有看到。最好讓「班長」跟男人一樣摔斷腿,一、兩個月沒辦法來上班,這樣整個管理員室會普天同慶。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輕輕推一下而已。他在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會知道,這裡沒有其他人,沒有人會知道是他…… 放下箱子時,他看見由自己臉上涔涔的汗水滴落在紙箱上,內衣已濕透,黏在背上感覺很不舒服。 「就放在這裡,你知道了嗎?」「班長」不屑的語調從背後傳來,沒再多說什麼,響亮的腳步聲越走越遠。 他看著箱子,裡面擺了一支燈架,因為太大了,所以張牙舞爪地從箱子的開口伸了出來,有點像一支傾斜的十字架。 你是在緊張什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直到背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敢回頭。你真是個懦夫,他這樣輕聲咒罵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不敢動手,然而在捷運站的時候卻是毫不猶豫。可能是因為,當時他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吧。他只記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要知道男人的手上是否戴著結婚戒指,什麼時候伸出手,如何推了他一把,他一點印象也沒有;直到第二天,才漸漸想起來。但那卻像電影中的片段一樣,模糊、片面、無意識,同樣的記憶碎片在他的眼前重複播放著,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感覺,沒有任何有關情緒的連結。 不禁覺得,那或許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他根本就沒有伸出手,推男人一把。男人真的是自己摔下樓梯,而他只是剛好在現場,目擊一切。所以,對於「班長」他才出不了手吧。當有意識,有感情的時候,內心的恐懼逐漸大於原先的憤怒。如果沒成功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對方因此而殞命,他又該怎麼辦? 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在瞬間通過他的腦海,忽然讓他的腳步沈重起來。只是剎那間的猶豫,就讓機會溜走了。他不禁悔恨,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臨陣退縮。他暗自下定決心,下一次,一定要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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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