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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4 15:32:32瀏覽154|回應0|推薦0 | |
眼前除了灰色,還是灰色。他面對著透明玻璃窗外的景色,不自覺地發呆。這就是地下室的景象,灰色、汽油味、灰塵味、陰暗、悶熱,每天他坐在這裡,面對著這一切,這幾乎不會改變的風景。 他張開嘴巴,打了一個足以讓下巴脫臼的哈欠,眼角流下少許淚水。他揉揉眼睛,明明昨晚睡足了八小時,怎麼還是覺得累?不,那其實也不算睡夠八小時,這一段時間他時睡時醒,一會兒忍耐不住尿意,不時起身上廁所,一會兒又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眠。在床上翻了八個小時,難怪今天依然精神不濟,而且還弄得一身腰酸背痛。人年紀一大,毛病還真是多。 不過,他想真正讓他難以入眠的原因,還是因為失去了某樣「興趣」吧。他依然沒有把駕在窗戶前的望遠鏡收起來,一方面是因為知道,他所做的好事並沒有被揭發,另一方面,還是希望可以繼續觀察對面公寓的動態。不過,那男人不出院,他的妻子也就不會在家,他們的女兒更是常常往外跑,這樣還有什麼好觀察的? 每天他回到家,還是習慣先看看對面公寓的狀況,但總是看到空蕩蕩的房子,充斥寧靜舊時氣氛。他似乎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穿梭其中,像往常一樣吃晚飯、談天、看電視,過著他理想中的家庭生活。但這總是會厭煩,那只是自己的幻象而已,一點樂趣也沒有。他想看見他們真實的反應,生活的態度,即使是如何的不堪、陰暗,他也想要知道;然而他卻只是看到過去的影子。那女孩不在家的情況更加頻繁,現在他幾乎沒有東西可以觀察。 再等一個月吧,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無事可做的夜晚,他就躺在床上,看著貼在牆壁上那一張過期月曆。遠方國度森林的景象,鋪著雪的草原似乎正散發出陣陣嚴寒,高聳的針葉樹林也傳來一絲獨特香氣,遠方覆蓋著白雪的高山上印著獸類的足跡。他就這樣看著,一邊數著日曆上的日期。雖然知道已經過期了,但他就以日曆上寫的三十天為基礎,一日一日地唸著,倒數著,期盼著男人出院的日子。 有時候這樣看著北方國度的照片,他也不知不覺地感到寒冷起來。他拉緊被單,點上一根煙。如果,可以到那個地方去養老的話,可能也不錯吧。住在那種山林裡,沒有人類的打擾,他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不用跟一堆人一起擠車,不用想自己若是走在路上遇見了前妻和女兒時該怎麼辦。 不過,住在那裡的話,什麼都要靠自己吧。要生火、要吃飯,可能還要自己挑水、修理發電機的。而且,住在山上一定會遇到一些野生動物。他想起以前在 Discovery 頻道看見的,有些住在山區的人還要提防熊的侵襲。他想,如果要防範熊的話,那就非得要有一把獵槍不可。如果他可以有一把獵槍…… 忽然一陣陌生的引擎聲打斷了他對熊跟獵槍的幻想,他回過神來,看見兩輛車沿著坡道開進來,仔細一看,兩部車各坐了四個人,都是他沒見過的人。因為是陌生人,所以他站起來,打開那小小的門,走到外邊去,放下柵欄,擋在車子的前面。兩輛車都停下來,第一輛車的駕駛探出頭,對他露出微笑。「阿伯,我們是來找朋友的,他跟我們說可以暫時把車停在地下室。」 「你們的朋友是哪一位?」他照慣例問道。 「十七樓廿三號的黃先生。」這個男人挺年輕,穿著黑色西裝,頭髮上的髮油多得像要結塊了一樣。 「你們等一下。」依照正常程序,他必須打電話跟住戶確認一下訪客名單,否則是不會隨便放他們進去。不過,電話卻沒有人接,鈴聲響了十七聲,他終於放棄,放下電話。他探出頭對那年輕人說:「抱歉,黃先生不在。」 「我知道呀,」年輕人聳聳肩說道:「他叫我們先過來,等一下他就會回來了。阿伯,我們已經跟樓上的管理員說過了,你就先讓我們進去吧。」年輕人笑起來略帶稚氣,但又同時露出痞痞的眼神。 他看看這兩部車、八個人,總覺得他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識感,彷彿他以前也看過類似的人。總是穿得光鮮亮麗,但又不是很正經,只喜歡吃喝玩樂的年輕人。十七樓廿三號的黃先生,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開黃色跑車的年輕人。難怪他覺得這些人如此面熟,因為他們跟那個黃先生簡直就是同一個調調,就像是同胞兄弟一樣。難怪是朋友。 「我知道了,那你們就先進去吧。」他說,拉起擋住車子的柵欄,讓他們通過。 「謝啦,阿伯。」年輕人說,伸出窗外的手朝他一揮,接著摧油門,兩輛車揚長而去。 年輕真好,尤其又有錢。他看著兩輛車,不禁這樣想。 如果,他年輕時也能有這麼多的錢財,他絕不會隨便揮霍金錢,浪費時間。只可惜為時已晚,因為當人年輕時,永遠沒有那個頭腦去想到未來的事情。那個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中年被裁員、夜晚頻尿、有肝硬化的落魄人。 現在的他,什麼也沒有。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看看手背,又翻過來看看手心。什麼也沒有,只有當時男人背上西裝的毛料的感覺留存在他的手上,那溫暖的、刺痛的感覺。他這樣看著、回憶著,似乎就可以滿足了。他終於做了一件事,一件他從來就不敢做的事情。 他怨恨過很多人,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他怨恨搶了他功勞的同事,怨恨不知體恤手下的上司,怨恨闖紅燈的魯莽駕駛,怨恨坐捷運電扶梯時老是不靠右邊站的路人,怨恨不願意清理浴室裡落髮的妻子,怨恨不知感恩的無情女兒。有時候,怨氣的湧現只是一瞬間,但那令人按捺不住的心情,卻每每讓他想要出手。他曾經看著沈睡中的妻子,那熟悉的臉孔,微張而發出輕微鼾聲的嘴,是多麼地令人怨恨,他希望自己的手中有一副榔頭,可以敲碎她的後腦杓。 他遇過在公共場合推擠的歐巴桑,撞了人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臉,他真想衝上去推她一把,給這厚臉皮的傢伙一個教訓。但是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做,不知道是良心還是怯懦阻止了他,都在即將施行的前一刻縮回了手。或許那只是一種本能的害怕,因為從小就有人不斷告訴他,不可以傷害別人,不可以做壞事,警察永遠會知道你做了什麼,就算警察不知道,神也會知道。逃得過法律的制裁,也逃不過良心的折磨。是多年來的教育阻止了他,他是知識份子,是職場上的菁英,不可以做這種事情。然而這麼多年來,他卻是感到越來越疑惑,他不可以傷害別人,但是當別人傷害了他,他又該怎麼辦? 他的痛苦,他的悲傷,他的不安,又有誰來撫平?他竭盡心力的工作,卻換來一筆離職金;他全心全為家人付出,卻落得一點資產也沒有,還被趕出家門。當他們傷害他時,有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被別人傷害? 他已經被掏空了。他想起那女人痛苦的表情,跟期盼救助的眼神,或許,她就像他一樣,一直被傷害,被背叛,但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別人的救贖。所以,他來救她了,拯救這個女人,拯救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他要好好地將這個家修補起來,不要像自己的家一樣,分崩離析,最後誰也不認識誰。 有人在敲門,鋁做的白鐵鏽色門上發出破碎的撞擊聲。他轉頭一看,發現榮叔笑意盈盈的臉出現在玻璃窗前。他站起身,慢吞吞地打開門。「榮叔,今天也這麼早?」 「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事做,就早點過來了。」榮叔笑著說。 「那真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他有些羞赧地笑道。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榮叔是來接他的班,總是會早點到,好讓他可以盡早離開。 榮叔可能也看得出來他無心工作的模樣,雖然知道他懷著心事,卻難以開口詢問。很多時候,他總覺得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無形的薄膜,明明看得見對方,卻觸摸不到。他與妻子曾經是這樣親近,既使同睡一張床上二十多年,但他卻常在午夜醒來時,感覺到身旁沈睡中的女體散發出一種陌生的氣息。 連一起生活這麼久的妻子都給他這種感覺,更何況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其實是孤獨的,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們不知道在經歷了轟轟烈烈的人生歷程,和一堆跟自己一樣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之後,終究還是要一個人離開。 臨去時,他回頭看了坐在管理員室裡的榮叔一眼。榮孰一邊翻著報紙,一邊聽著收音機傳出的音樂,看起來挺快活的樣子。然而,榮叔無法為他做什麼,就像他無法為榮叔做什麼。 離捷運車站事件,已經快要一個月了,男人卻似乎尚未有要出院的跡象。他現在會在路上仔細聽著附近鄰居的談天內容,想從這無關緊要的對話中捕捉到一些有用的訊息。到目前為止,他只知道男人復原的情況不錯,這都是因為他的妻子盡心盡力的照顧,還有,可能在不久之後即將出院回家療養。 他一直在等待著,想看看據那些探過病的鄰居說,男人全身是紗布,虛軟無力地躺在床上,裹著石膏的左腿吊高的樣子。他想自己或許會笑出來;但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愉。 這一天晚上,對面公寓依然渺無人跡,男人尚未出院,年輕女孩子跑得不見蹤影。他覺得有些奇怪,那女孩前一陣子還經常回家,怎麼這兩個星期以來天天都往外跑,有時候到了三更半夜都還看不到人影。若是以父母的立場來說,他覺得這女孩的表現很不應該。父親在住院,母親拚了命在照顧,而她自己卻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真是個不瞭解父母苦心的小混蛋。他想起自己的女兒離家時,他的心情也是同樣的氣憤、無奈。 不過,他也曾經年輕過,回想過去歲月,哪一個年輕人不是亟欲脫離父母的羽翼,飛向自己的天空?也不能怪她,那女孩夠大了,該讓她出去見見世面;雖然這個時候他的心情就像當初看著女兒走出家門時一樣,總是會泛起一絲嫉妒與不捨。 晚上十點,女孩還沒有回家,於是他點了煙,躺在床上,繼續看著牆上那一幅過期的日曆。山上有熊,有鹿,有狼,有狐狸,所以他要有一把獵槍,可以保護自己。他開始在腦中描繪自己理想中獵槍的樣子;原木做的槍身是深棕色的,發出淡淡藍光的槍管擦拭得晶亮,握在手中有一種沈重、實在的感覺,木製的槍柄很溫暖。他試著收緊手掌,想像槍枝的負重感。 忽然刺耳的鈴聲響起,他嚇得幾乎從床上跳起來,幾乎以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是來自於他想像中的獵槍。很快地他就發現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發出聲音的是他的電話。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人打電話給他,連鈴聲是什麼樣他都快要不記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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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