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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6 16:23:32瀏覽199|回應0|推薦1 | |
第六章 輪椅被抬進家門時,許華蒨感覺到不一樣的氣氛。首先是從醫院裡帶回來的,尚未散去的酒精味與藥水味,然後,是父親身上隱隱傳來的一股體臭味。 由於一般住家並不是為了病人而設立,所以門檻的存在對輪椅是有些許不妥,許華蒨只好與母親一起將輪椅抬進家門。輪椅加上父親的體重,讓兩個瘦弱女子有些承擔不起,許華蒨一邊揮汗,一邊忍耐著父親身上傳來的各種異味,好不容易將輪椅推進屋內。 一進門,張雅惠就俐落地跑進浴室裡,拿出一塊乾淨的舊毛巾,將輪子擦拭乾淨。擦完輪椅,她忙著拿出從醫院帶回來的換洗衣物,該清洗的丟進洗衣欄內,已清洗乾淨的放回衣櫃,進進出出之間,又抽空詢問許定邦的需要,忙碌的纖細身影在屋內穿梭,牽動好久不見的活力。 許華蒨卻覺得無事可做,她站在父親身後,不知該不該說一句「歡迎出院」,但面對沈默、腿上仍掛著石膏的父親,她仍覺得格外的陌生,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華蒨,你是在做什麼?過來幫我洗一下衣服,好嗎?」母親的要求令她鬆了一口氣,她抱著洗衣籃走至陽台,將大量髒衣服丟進洗衣機裡,倒了三大匙洗衣粉。她低頭看著漩渦狀的水流,白色泡沫與衣物糾纏,在眼前旋轉著。依然聽得見母親穿著脫鞋,在地板上摩擦走動的腳步聲。許華蒨刻意放慢動作,想暫緩回去面對父母親的時間。 父親好不容易健康地出院了,她是應該要高興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許華蒨的心情卻是益發沈重。為什麼?少女年輕的心並不明白,只是忽然覺得,很討厭看見這樣的父母親。他們變了,只是一個月的時間,就讓她覺得陌生了起來。 一邊對著洗衣機發呆,許華蒨一邊想著,到底是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是眼神、情緒、姿態,還是心情?父親變了,他變得垂垂老矣,無神頹敗。以往他的沈默,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地位與嚴厲,但現在他的沈默,卻是一種呆滯、病態、放棄。母親也變了,她與父親完全相反,竟變得活潑、雀躍、快樂。過去的母親是被動的、無主見的,而現在的她卻事必親躬,忙碌地照顧父親、整理家務,纖瘦的身影如無主幽魂飄盪,神情卻是異常快樂。 她討厭這樣的父母親。許華蒨慢吞吞走回客廳,悲哀地看著他們兩人;父親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雙眼低垂看著擺在腿上的手,母親雀躍地在他身邊圍繞,像依戀花朵的蝴蝶。 無法理解的是他們漠視周遭一切事物的姿態,父親顯得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母親則是視而不見。她猶豫地走上前去,想伸出手觸碰他們,想確定在眼前的兩個人是不是幻象,這是她想像中的父母,還是真實的父母? 「媽,衣服洗好了。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嗎?」許華蒨對著在客廳忙碌地轉來轉去的母親說。 張雅惠站在客廳的沙發前東看西看,一會兒摸摸椅腳,一會兒在窗前繞來繞去,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女兒在說話。 「媽,你在做什麼?我問你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許華蒨加大音量,心裡漸漸對母親的態度感到有些憤怒。 但張雅惠依然沒理她,逕自摸弄著沙發,還試圖搬動,搬不動,就以膝蓋推擠。許華蒨終於忍受不了,她走上前,用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音量大吼一聲:「媽!」 終於回過神來,張雅惠抬起頭,漾著朦朧笑意的眼看著女兒:「華蒨,我在想,把這張沙發搬過來這邊,好不好?」 「為什麼?」許華蒨瞪大眼睛。父親向來不喜歡變動,所以家具的陳設位置數十年來如一日,就連換新沙發,父親還堅持要買一模一樣的三件一式組,擺放的位置也要一樣。 「因為這裡的陽光比較好呀,」張雅惠興奮地指指落地窗前一小塊地方:「醫生交代說,要讓你爸盡量多曬點太陽,所以我想每天早上可以讓他坐在這裡休息。不過因為沙發擋住了,輪椅過不去,所以我想移動一下位置。」 「只要爸說好就好,我沒意見。」許華蒨聳聳肩,一邊用詢問式的眼光看了父親一眼。但他依舊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感覺他的頭輕微地點了一下。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點頭,只是始終都一言不發的他,就被當作是默認了,有沒有同意並不重要。 「那過來幫我抬一下吧,這沙發有點重……」張雅惠說,一邊就動手搬開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以讓出更大的空間。 許華蒨幫忙張雅惠將沙發抬過去,這下子客廳的景觀剛好跟之前相反,三人坐的長形沙發被搬到對面去,落地窗前讓出一條通道,但沙發變得離擺放電視的櫃子非常近,所以母女倆又多花一點時間,將櫃子搬到窗戶的對面來。工作完成之後,張雅惠推著丈夫的輪椅來到窗前,「你看看,這樣不是比較好一點了?醫生說,有充足的陽光,你會好得比較快,還有多看看風景,心情也會好一點呢。」 從落地窗戶望出去,陽台上的盆栽因為近一個月來皆疏於照顧,已滿是枯黃垂枝,黑土乾裂;對面是同樣一式的公寓,因為距離非常近,所以看不到什麼美麗遠景,只是偶而聽得見對面鄰人說話的聲音。陽光輕灑於地板,輪椅上的人依然沈默。 「定邦,好好待在這裡,曬曬太陽,今天晚上我幫你煮點好吃的。對了,你最愛吃排骨了,我幫你做點燉排骨,好不好?」張雅惠蹲在許定邦的身邊,笑著說:「醫生說你不能吃太油膩,所以我盡量挑比較不肥的,不過你放心,我還是會煮得很好吃……」 她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從她買排骨時挑選的方式,到醫院的護士教她如何烹調,接著又一直唸著往後將如何照顧他,在並非無障礙空間的公寓裡,該如何安排他洗澡、行動、吃飯等。張雅惠一一敘述醫生交代她的各種照護細節,沒有看見許定邦已經緩緩地閉上眼睛。 「媽,媽……」許華蒨在她身後喊叫了一聲,但張雅惠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們始終背對著她,立於落地窗前,陽光鑲嵌著輪椅男人與蹲在一旁女人的剪影。許華蒨忽然覺得難以忍受這景象,一句話衝口而出:「媽,我等一下要出去,今天晚上不會回來吃飯了。」 張雅惠起先沒有反應,女兒的話音被自己斷斷續續的低語截斷,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終於接受到這訊息一樣,緩緩回過頭來,看著許華蒨的臉。「你要出去?那,注意安全,晚上早點回來呀。」 她說完隨即別過臉去,熱切的目光停留在輪椅上的丈夫,臉上掛著溫柔、恍惚的微笑,彷彿正沈浸在幸福的夢中。 許華蒨猛地轉身,半跑步著奔回自己的房間,拿起背包就衝出門。她感覺到眼眶中積聚的淚水,在奔馳中不停地往下滴落。她的眼中沒有我,許華蒨一邊擦眼淚一邊想。母親的眼睛裡,永遠只映照著一個人的形象。 母親什麼也沒問,跟以前不一樣。母親過去總是會詢問她去處、回程時間,但那卻只是在作戲,母親關切的詢問,只是作給父親看的。現在父親不在乎了,母親也就不問了。她怎麼會到現在才發現,母親從來就不愛她。那令人窒息的溫柔微笑,其實不是真心的,母親從來就沒有好好地看過她,關心過她,那克盡職責的照顧只是出於義務,而更大的一部份是因為,她是許定邦的女兒。 轉出巷口,許華蒨低著頭不願讓路過的鄰人看見她哭泣的臉。沒有關係,他們不愛她不是自己的錯,她會走出去,會擁有自己的人生,她不想跟他們一樣。但是她能去哪裡?剛才對母親說晚上有事,不會回來吃晚餐,只是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謊言,其實她連要到什麼地方去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天是星期六,楊安妮她們都趁假日忙著與男友約會,不會有人理她。許華蒨懷著沈重的心情,不知不覺腳步也放慢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動地向捷運車站對面的那家麥當勞走去,等許華蒨察覺時,發現自己正呆呆地站在麥當勞透明的門窗外,注視著裡面的人們。有一段時間,不管有沒有必要,她都會刻意經過這個地方,在經過速食店的入口時,不動聲色地往內偷瞄一下,想看看那個人在不在裡面。如果不在的話,她就會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如果在的話,她會假裝進去買一杯飲料、一包薯條,然後一副又湊巧碰到的樣子,跟他打聲招呼。 那個人似乎很喜歡來這裡,多半都是單獨一人,沈默地坐在離窗邊較近的位置。許華蒨常常躲在他所看不見的角落,凝視著他有些陰鬱的側面,高挺的鼻梁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道陰影,散落的前髮垂在雙眼前,細長的單眼皮有時空虛,有時炯炯有神。許華蒨時常就這樣看著他,看得出神。 她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好想見他,每天一起床,張開眼睛,總是會唸著他的容顏一遍。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會刻意經過麥當勞,看看他是否又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上。見不到他,她一整天的心情就會變得落寞,見到他,她又會緊張得不知所措,常常要想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才敢走上前去喚他一聲。但他卻總是溫柔、禮貌地對她笑著,如同一股溫暖的風,吹拂過她空洞的心房。 每當他對她這樣笑,她就會感覺到自己心臟的悸動,像是有什麼東西打在她的胸膛上,這滋味既痛苦,又甜蜜。 雙眼掃過店內一圈,他今天不在。掩不住臉上的失望表情,許華蒨依舊走進速食店,點了一杯冰紅茶,坐在他慣常坐著的位置上。她看著窗外,假日的街頭總是充斥著成雙成對的情侶,跟一家同樂的親子。拜週休二日所賜,大家的休閒時間變多了,但是對許華蒨而言,多出的時間卻只是徒增寂寞與無聊而已。 為什麼自己是一個人?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可以陪在她的身邊,與她一同歡喜憂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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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