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問過楊安妮，跟自己的男友約會的時候，都聊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

「其實，也沒聊什麼，如果要我認真想，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啦！」楊安妮歪著頭，認真想著：「不過說到要什麼要跟他在一起，大概就是看對眼了吧，而且，因為那個時候其他朋友都交了男友，只有我沒有，感覺怪怪的，剛好他又對我有好感，又覺得他看起來蠻順眼的，所以就挑了他。」

「只是因為這樣？那你到底喜不喜歡他？」許華蒨不解，繼續追問。

「是喜歡呀，跟他在一起蠻快樂的，沒什麼壓力，而且他也對我蠻好的，雖然有時候實在是有點遲鈍啦！」楊安妮笑笑。

如果只是因為這樣就交男女朋友的話，是不是太隨便了一點？許華蒨當時在心裡這樣想著，但是現在的她，卻再也無法確定這行為本身的對或錯，因為現在的自己，也是寂寞得要發瘋，也希望可以有人陪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話，對她說話，不管是誰都好。

許華蒨不知道窗外的夜色已漸漸降臨，街燈一隻隻地點亮，在暗靄暮色中揮發昏紅的光，路上的人潮有增無減。杯子裡的冰塊已經融化，滲入冰紅茶中，讓味道都變淡了。許華蒨心不在焉地啜飲了一口，隨即吐吐舌頭：「呸！真難喝……」

「什麼東西很難喝？」

她嚇得幾乎要把口裡的飲料給吐出來，猛一抬頭，發現他正站在她的面前，俯下身子，笑臉盈盈地看著她。

「沒有，我是說……這個飲料……」忽然變得語無倫次，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讓許華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佔了我的位置喔。我可以坐下嗎？」他依然這麼有禮貌，總是會親切地詢問過後，再行動。

「當……當然，這是你的位置嘛。」許華蒨小聲說，低下頭。

「今天是星期六，你沒有出去約會呀？」余政謙笑著說。

「我哪有會可以約？」許華蒨咕噥一聲：「那你呢？你是來這裡等人的嗎？」

「為什麼會覺得我在等人？」他的語氣顯露出一絲好奇，眼光則一直盯著許華蒨的表情與動作。

「我……我只是覺得，常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所以會想……會想你可能是在等人吧。」許華蒨說，感覺自己的臉頰泛起一片燥熱。

終於還是問了。許華蒨從一開始就覺得，像他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應該已經有女朋友了吧。他會常常一個人坐在麥當勞裡，可能是在等他的女友前來。只是她從來就沒有看過這位傳說中的假想敵就是了。

「你猜錯了，」余政謙仰頭大笑：「我沒有在等人，我只是喜歡坐在這裡而已。」

「喜歡……坐在這裡？」許華蒨傻傻地看著對面的男人：「為什麼？」

「人有的時候，總是需要休息一下。」他說，眼光遙望窗外沈濃夜色：「我每天上班上得很辛苦，常常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累死。這個時候，我就會來這裡，吃點東西，看看窗外的風景。

「你看對面就是一間醫院，我常可以看見在這裡出入的病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生活的背後，都有自己的故事，有快樂，有辛酸，有很多挫折，但是他們依然活下來了。這樣一想，我就會覺得，自己能夠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許華蒨看著他深沈的目光，忽然感覺，自己的苦惱根本就不算什麼，原來每個人都只是在庸人自擾而已。「你想得好多喔，政謙。」

「這沒什麼，」余政謙微笑：「人年紀大一點，就會想比較多。」

「對了，那你又是為什麼要常坐在這裡？我好幾次遇見你，你都佔了我這個位置喔。」他忽然話題一轉，目光灼灼地看著許華蒨。

「我？我是因為……因為……」許華蒨不由得低下頭，感覺一股熱氣衝上腦門：「我想知道，你到底在看什麼……」

余政謙微微一笑，許華蒨害羞的態度盡看在眼底。「我已經告訴你啦。」

「對不起。」許華蒨說，依舊不敢抬頭。

「不用道歉，道什麼歉呢？這個地方又不是我的，每個人都可以來，你不用因為這樣就跟我道歉呀。」

「對不起。」她反射性地又說。

「你看你看，」余政謙微笑，唇角在臉頰上牽起好看的弧度，「你真是個禮貌的孩子，家教很好喔。」

許華蒨先是笑，畢竟被人稱讚家教好，沒人不開心的，但想到她方才離家時的景況，又不覺黯然地垂下眼。

「怎麼了？」余政謙沒有漏掉她臉上任何一個神情轉折與反應，關心地道，「你今晚沒事嗎？不用去補習？」

「原本有……可是……」許華蒨覺得好丟臉。剛剛才被說是好孩子，現在就蹺課了，她雙手藏在桌下用力握緊，臉燙紅。

「這沒什麼，」余政謙笑著揮揮手，「哪個學生不蹺課？」

「反正他們也不在意了……」

「什麼？」因為聽不清楚，余政謙身子微傾前。

見他的臉突然湊近，許華蒨不禁愣住，呆呆看著他挺直的鼻梁，連接一雙微翹薄唇。她的心鼓漲，如雷敲擊著肋骨，甚至感覺雙腿在微微顫抖。余政謙的眼裡滿是關懷，深幽情濃，她看見自己映在他眼底，他的氣味，他的鼻息吹拂臉頰。

余政謙見她沒有反應，只是淡然一笑，伸出手拍拍許華蒨的頭頂。「發什麼呆哪。」

被他這一拍，許華蒨突然有種內心的矜持和防備全數被擊碎的感覺，武裝的殼脫落，她既脆弱，又想不顧一切地往前奔向他。「補習都是……我爸媽要我去的，其實我……」

「喔？」余政謙挑眉，雙手抱著杵在桌上，專注看著許華蒨。

許華蒨再也無所顧忌，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將許多事情都告訴他。被迫補習考插大、不准買手機、不准交男友、不准夜歸，到最近父親住院、母親的反常，她像隻小麻雀般嘰嘰喳喳將悶在心底的不悅盡數吐出，余政謙聆聽、點頭，不時問問題，給予意見。他從未反駁，只是聽，有時說說自己過去的經歷與見聞，讓許華蒨知道，面臨這種景況，有這種想法的自己，不是唯一，甚至連余政謙也迷惘過。許華蒨著迷地聽他說他如何差點由大學休學，後來在朋友的勸慰下即時醒悟；高中畢業就急著脫離父母管教，但現在漸漸發現哪個父母不希望兒女幸福。

他們談了許久，直到深夜時分，麥當勞內擁擠的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少數情侶、哄鬧學生跟孤獨的夜歸人。他們始終坐在靠窗角落的兩人座，急急傾洩心中所想，他們眼裡只有對方，與自己有諸多不同又有諸多相似的另一半。

「別急，」余政謙笑著拍拍許華蒨擺在桌上的前臂，「在我看來，你爸媽其實很關心你。」

「是嗎？」

「有耐心點，慢慢跟他們溝通吧。」余政謙說著低頭看了看手錶，「唉，都這麼晚了，你是不是該回家了？別忘了有門禁喔。」他只是隨口開玩笑，卻見許華蒨突然低下頭，小小肩膀一抖一抖的，仔細一看，她淚已流滿腮。「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沒有……」許華蒨搖頭，抹淚，眼裡的洶湧卻不停，她不禁摀著兩頰。「沒事，我只是……只是現在還不想回去……回去那個家……」

許華蒨也對自己的反應惱怒起來。明明剛才還與余政謙聊得愉快，但是他一句「該回家了」卻引得她如此激動。她任性地想，寧願一輩子留在這裡，也不想回去；余政謙要她有耐心，但現在的她還是作不到。許華蒨接過余政謙遞來的衛生紙，擦拭眼淚鼻涕。「對不起，我太……」

余政謙一手支著桌面，撐住臉頰，看著面前哭成淚人兒的女孩，輕嘆氣。夜已深，窗外路人稀少，二十四小時的速食店櫃臺前仍亮著燈，卻無人影。他撥撥頭髮，終於說：「你不想回去嗎？」

許華蒨搖頭。淚稍微止住，但她仍無法控制地抽噎著。余政謙無奈地笑了笑，「好吧，要不要跟我去一個地方？」

許華蒨驚愕地抬頭，嘴微張，眼淚同時止住。她思緒一片混亂，不知該作何反應。余政謙見她驚訝的模樣，尷尬地摸摸頭，笑道：「沒有啦，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不過如果你不想去……」

「我跟你去。」許華蒨很快地說。她臉上淚痕未乾，愁苦面容卻已換上一種堅毅。

余政謙也斂去臉上笑意。「你確定嗎？你爸媽……」

「沒關係，他們不會在意的。而且就像你說的，不偶而抗議一下，他們不會注意聽我到底想講什麼。」

「好吧，」余政謙站起身，深深地看著許華蒨。「我車子停在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