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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3 16:12:55瀏覽124|回應0|推薦0 | |
「許太太,這是我挑的花,希望股長可以早點痊癒。」女孩將花交給她,眨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說。 四個年輕人帶著局促不安的神情走近病房,眼光幾乎不敢停留在許定邦身上太久,似是不習慣每日西裝筆挺、面目嚴肅的股長,如今竟摔得鼻青臉腫,如幼兒般無助地倒在病床上的模樣。他們圍繞在許定邦的病床旁,眼神略過床上的人交會,自顧自開始說話。 「幸好股長是在捷運站摔的,怎麼說都是自己人嘛,賠償金一定不會拖太久的。」 「就是呀,股長可以安心養病,其他的交給我們就好了。」 許定邦還不太能說話,只能勉強發出一些單音,年輕部下們在他上空的對話如迅捷氣流,他抓也抓不住,只得閉嘴,以眼角偷覷站在床尾處拿花的女孩。幾個年輕人也不怎麼在意主管病奄奄的沈默,逕自閒聊無關許定邦病情的話題,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他們那個蠻橫副局長的事蹟。 「上次那個工業區的開發案,根本就是副局長自己搞錯了,以為局長他們講的是這個案子。結果自己搞錯了竟然還把我們痛罵了一頓,說我們給他不對的東西。」 「真是倒楣,為什麼每次他出錯都要我們來背黑鍋呀?」 在其他人閒聊著辦公室的無聊八卦時,拿花的女孩不知何時悄悄來到張雅惠身邊。「許太太,最近都是你一個人在照顧股長嗎?」 「是呀,我女兒在上課,不想打擾到她的學業,所以都是我一個人來的。」張雅惠笑著回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這麼鎮定。其實這個女孩的動作,她一個都沒有看漏,女孩在幫忙遞水果籃時,悄悄地握了一下許定邦的手,而從她走進這個病房開始,許定邦的眼神就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 「那真是辛苦你了,股長這個樣子,一定很不方便吧?」拿花的女孩說著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張雅惠捕捉到她眼中閃露的一絲厭惡氣息。 「這也沒辦法,畢竟家裡能幫忙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了。」她說:「定邦現在行動不便,吃飯、擦澡、大小號都要人幫忙,我現在雖然都住在這裡,但是半夜常常睡不到幾個小時,就要起來幫他倒尿壺。」 張雅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得這麼嚴重,但她發現若是將細節說得更清楚,這女孩臉上嫌惡的表情就會更加深一層。這讓她的心中湧起了一股成就感,只有自己能無怨無悔地幫許定邦把屎把尿,而這個年輕、摩登的女孩是不可能的。 「真的很累耶,許太太,你要不要請一個看護跟你輪班?這樣比較輕鬆一點。」另一個女孩聽到她們的對話,忍不住插嘴說。 「其實你們也不用太擔心,醫生說這只是暫時的現象,過一、兩個月就會好了。所以我只要能熬過這一段時間,就可以輕鬆點了,不想浪費那個錢。」她平靜地說。 拿花女孩的眼光明顯有了距離,由剛剛進病房時的引領期盼,到現在變得生疏、厭惡、不安,彷彿恨不得趕緊拔腿離開一樣。她的反應,張雅惠全都看在眼裡,但對於這個女孩,她並沒有氣憤、嫉妒等情緒,只是微笑地站在病房角落,看著自窗戶透進的陽光在女孩美好的側臉上閃閃發光,如此青春、亮麗。但他是我的,張雅惠想,你那雙修剪整齊塗滿丹蔻的手可以幫他換尿片嗎?你那美麗的鼻頭可以在接觸屎尿氣息時不皺一下嗎? 病房裡不健康的氣氛,很快地就讓幾個年輕人待不下去,他們禮貌地辭別,張雅惠趕緊拿出準備好的禮物交給拿花女孩:「這是要送給局長兒子的結婚禮物,因為定邦受傷,沒辦法去參加喜宴了,就請你們把禮物交給局長,並且代定邦向他道個歉吧。」 「好,我會交給局長的。」女孩笑著收下。臨去前又看了病人一眼,彷彿是在確認眼中的形象與記憶中的姿態是否符合。但她終究逃開了,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回首。 女孩逃離般的背影映在她的眼瞳中。關上門後,一股她所不瞭解的怨氣緩緩地從心底升起,彷彿醞釀已久的融岩,終究衝破薄弱的地殼,在她心底淌流,疼痛且苦悶。她緊抓著手裡的花束,包裝的塑膠紙發出唧唧嘎嘎的碎裂聲,底下粗硬的花莖與她的手指抗拒著。身旁的許定邦突然發出微弱的嗚咽聲,她驚醒,意識到這個病房裡又回復到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心很快地鎮定下來。 張雅惠回頭,露出恍惚的微笑:「定邦,你還餓嗎?」 她當著丈夫的面將花束丟進垃圾桶裡,然後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走到他身邊,用小叉子叉起一塊蘋果,塞進他的嘴裡。因為無法動彈,許定邦只好認命地蠕動腫脹的唇,將蘋果吞入腹中。 張雅惠看著窗外,是午後一片蔚藍天空,淡色絲雲橫越天際。她走近窗邊,看著底下匆忙走過的行人,與迎風搖曳的行道樹。「原來今天風很大呢。」她喃喃地說,「定邦,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情形嗎?我記得,那一天的天氣好像就跟今天一樣,高高的雲,有很大的風,可是天氣很晴朗。我還記得你說,那天是個郊遊踏青的好日子。 「因為你這麼說,所以我們看完電影之後,就到新公園去散步,你還買了公園號的酸梅湯給我喝。」她陷入回憶中,露出甜蜜的微笑:「都已經二十年了,新公園還在,公園號也還在,可是,很多事情都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對了,我為了要跟你約會,還特地買了一套新洋裝,跟一頂那個時候很流行的帽子。結果那天風太大了,我們在公園裡走著走著,我的帽子竟然被風吹跑了。」 她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雙肩微抖:「那帽子一直飛,我們兩個就一直追,一直跑,跑得我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可是你還是不放棄,從公園這一頭追到那一頭,好不容易才找到被掛在樹上的帽子。 「當時你穿著西裝、皮鞋,可是你還是爬到樹上去,幫我把帽子拿下來。」身後似乎傳來微弱的喊叫聲,但是沈浸在回憶中的她卻沒有聽到:「那頂帽子,我現在已經不戴了,可是我還留著,放在我們房間衣櫃上面一個帽盒子裡。二十年來,一直都擺在那裡,你知道嗎?定邦。」 她依然記得,彷彿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清晰。她記得那頂帽子在空中隨風翻飛,她記得他穿著西裝在公園裡追著帽子跑,爬上樹,她記得他將帽子還給她時臉上靦腆的笑容。她什麼都記得,就像好好收在衣櫃裡的帽子一樣,依舊存在,只是蒙上一層塵埃。 「定邦,等你出院,我們再去一趟新公園,好嗎?然後,我們一起去喝酸梅湯吧。」她一直都想這樣對他說,但卻一直深藏在心中,直到今天才說出口。 微弱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來,但她只是望著窗外,什麼也聽不到。 「唉呀!許先生,你是怎麼了?許太太,你快來看看呀!」護士小姐的尖叫聲打斷她的沈思。 張雅惠回頭,發現丈夫的導尿管不知何時掉落,尿壺也翻了一地,散發出強烈的臭味。而許定邦臉部扭曲地躺在床上,嘴一張一合,似乎是試圖想說些什麼。這一片狼藉景象,要不是因為進來作例行檢查的護士小姐看到了,還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怎麼會這樣呢?我真是糊塗,竟然沒有聽到……」張雅惠嚇了一跳,趕緊趨近幫忙護士小姐收拾。 「沒關係,許太太,你可能是太累了,我覺得你最好回家休息一下,不然許先生的身體還沒好,你就先累垮了。」護士小姐好心地勸說道。她從張雅惠眼下明顯的黑眼圈跟臉上的疲態,可以看出她近日來的辛勞。 「沒關係,我還撐得下去。」張雅惠微笑:「再說,如果沒有我在旁邊,要是發生什麼事情的話那又該怎麼辦?」 她看著護士小姐將導尿管重新接上,把尿壺擺好,接著看向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丈夫:「你看看,我才一不注意就發生事情了,所以我更要好好守在一邊照顧他呀。」 年輕的護士小姐回以欣羨一笑。「許先生真幸福。」 很幸福,我們一直很幸福。張雅惠笑著將護士小姐送出門,接著她彎身將擦拭地板上尿漬的抹布拿到浴室去清洗,一室尿味擴散,但她不以為意,幾次幾次反覆以清潔乳沖洗,直到尿味漸漸被香精氣味掩蓋,但抹布上仍留下明顯的黃色印記。張雅惠將洗淨的抹布晾在不鏽鋼架上,轉身走出浴室,發現許定邦側首睜著眼看她,瞳仁深濁。 張雅惠微笑著走近:「餓了嗎?別急,還有很多水果,我等一下慢慢削給你吃呀,定邦。」 他抬起眼,看著俯視著他,露出溫柔微笑的妻子。原本毫無生氣的眼睛忽然閃現一絲恐懼的光芒,慢慢地擴散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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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