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華蒨看著房間裡的電話。這是父母親唯一給她的特權，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電話。電話是樸素的深紅色，話筒可分離。她特地挑了這一型，這樣就可以拿著話筒邊說話，邊做別的事。

週五晚上，電話是安靜的，家裡也是安靜的，因為父母親都不在家，朋友們大約也不在家吧。不習慣這樣的孤寂，許華蒨抱著雙腿坐在床上，盯著床頭旁的電話看，期望下一刻可以聽見那溫和又惱人的鈴聲。

父親住院了，母親這幾天都徹夜待在醫院照顧他，每天回家，一打開門，不再聞到從廚房裡傳出的飯菜香，不再看見母親忙碌穿梭的身影，不再看見父親板著一張嚴肅的臉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有的只是一屋子的寂靜，還有留在餐桌上用保鮮膜包好的飯菜，及一張字條。「華蒨：微波後就可以吃了，記得洗盤子跟衣服。母字。」

母親每天中午的時候才會回家一趟，打掃一下，然後為她準備簡單的晚餐，在旁邊夾了一張內容一模一樣的字條。她將寫著整齊字跡的字條揉爛，丟進垃圾桶裡，然後將食物拿去微波。坐在電視機前吃著索然無味的菜餚，許華蒨想，好像已經一個星期都沒有看見父母了。

父親因為意外而送到醫院的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回到家，發現父親還沒回來，而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誘人的香味引得飢腸轆轆，她忍不住說：「媽，爸還沒回來嗎？我肚子好餓喔。」

「再忍耐一下，等你爸回來再說。」母親向來以夫為尊，用一貫溫柔的語氣說：「不過真奇怪，他今天怎麼這麼晚？」

已經接近七點，父親依然不見蹤影。向來行事嚴謹，以準時為美德的父親竟然會不通知一聲就晚歸，實在是很奇怪，就連許華蒨都開始擔心起來。母親直打父親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應，她開始緊張地在室內踱步。「怎麼辦？怎麼回事？為什麼都打不通？定邦是發生什麼事了？他以前不會這樣的呀。」

許華蒨第一次看見這樣驚慌的母親，總覺得她神經質的表現不像是擔憂，反倒比較接近恐懼。

「媽，你別緊張，打辦公室的電話，或是爸同事的電話試試看吧。」為了讓緊張的母親鎮定下來，許華蒨建議。

不過沒有用，辦公室早已人去樓空，同事都下班回家，沒有人跟父親在一起。她感覺母親的焦慮更加深。張雅惠來來回回於廚房、客廳、臥室間走動，一會兒對著播放新聞的電視螢光幕發呆，一會兒又回到廚房呆呆看著一桌逐漸涼去的豐盛菜餚。許華蒨因母親反常的舉止而焦躁不安，但她只能強自鎮定坐在沙發上，任電視螢光幕閃爍光亮流轉於眼前。

七點四十五分，在許華蒨又想起自己空腹鳴叫的肚子時，電話響了。她和母親都被這鈴聲嚇得從各種猜想的沈思中驚醒過來，張雅惠慌張地從廚房衝出來，抓住話筒，用過於緊張而顯得尖銳的聲音說：「喂！喂！是定邦嗎？」

張雅惠沈默了一會兒，但漸漸地，那焦急的表情卻舒緩了些，然後又變得激動起來。「你……你說要動手術？好……好……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張雅惠用沈思恍惚的臉色望著她，語氣平靜地說：「是醫院打來的，他們說你爸剛剛在捷運站，從樓梯上面摔下來。」

她驚訝地摀住嘴：「不會吧？爸有沒有怎樣？」

「沒有生命危險。」張雅惠原本緊繃的眉眼鬆懈：「不過好像要動手術，所以醫院叫我過去，簽同意書。不管怎麼樣，我先趕快過去看看。」她說完當機立斷，回房間拿了外衣、錢包。

「媽，等一下，我也一起過去。」許華蒨說，猶豫地望了下擺在餐桌上的冷卻菜餚，之後毅然轉身跟著母親到醫院去。

到醫院之後，她們終於得知許定邦摔斷了三根肋骨，左大腿骨折，左肩夾骨破碎，手腕也稍微有點錯位，醫生建議，動過手術之後要住院兩個月，之後出院靜養一個月左右，才能完全恢復。許華蒨和張雅惠坐在醫院綿延的走廊上，忍耐著飢餓等待。九點的時候，她終於受不了了，先到醫院的餐廳去買了幾個麵包，但張雅惠卻連碰都沒有碰，只是深沈地望著手術室亮起的紅燈，擺在腿上的兩手緊緊交握。

其實聽過醫生的解說，許華蒨瞭解父親應該是無大礙，不過母親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九點五十分，許定邦被推出手術室，她看著那張仍因麻醉劑而沈睡的臉，滿是撞傷瘀青，傷處纏滿繃帶，插管、點滴，林林總總掛滿全身。這個人是誰？竟是她的第一個想法，原來人變得脆弱無助時，竟會跟以前判若兩人。

母親決定整晚待在醫院裡看護仍未醒轉的父親，其實她認為既然父親尚未清醒，那麼留在這裡一點用也沒有，倒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但是看母親那副執著的樣子，她也就沒有再加以勸阻。

累了一整晚，回到家，許華蒨東西沒收拾，匆匆洗了澡倒頭就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被電話鈴聲給吵醒。她勉強撐起身子，抓起床頭的話筒，一邊在心裡咒罵著不知是哪個擾人清夢的傢伙。

「喂？」

「華蒨，是媽，你該起床了。」母親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頭傳來，音質碎裂，有些疲憊：「冰箱裡有牛奶，還有昨天剩下的麵包，你烤一烤吃了。要注意時間，別遲到。

「對了，華蒨，你要注意一下，這幾天媽媽可能都不會回家了，你自己要注意。」

掛了電話，逐漸由沈眠中甦醒的許華蒨終於意識到，他們家昨天晚上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大事。父親受傷住院，母親在醫院看顧著，也就是說，現在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發生在父親身上的不幸，許華蒨的心裡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哀傷，相較之下，一種興奮的心情很快地在她周身蔓延開來。

她終於是「一個人」了。父母親短期之內是不會回家，這也表示，在這一段期間內，這個房子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而且，她可以享有充分的自由。父母既然不在家，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各種活動，再晚回家都不會挨罵，要去哪裡也不用報告行蹤。這二十年來頭一遭獲得的自由感，讓許華蒨興奮得想要尖叫。

她沒吃家裡的早餐，匆匆梳洗完畢，換上衣服，一溜煙就出門。懷著輕鬆的心情來到學校附近，她在校門口的路邊攤買了份夢寐以求的蛋餅。當冒著香噴噴氣味的塑膠袋放在手中時，溫暖的觸覺徹底浸潤了她的心房。只是一個蛋餅而已，但卻是她想了好久、看了好久的夢想。大家都說校門口阿婆的蛋餅最好吃，但是許華蒨在這裡唸書快五年了，卻從來就沒有吃過。因為每天早上母親都會幫她準備早餐，而怕胖的她又不敢再吃第二份，所以每回經過校門口，聞著迎風飄來的蛋餅香，對她而言還真是一種折磨。

滿足地嚼著略帶醬油香味、口感極佳的蛋餅，許華蒨覺得自己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