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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05 19:52:00瀏覽117|回應0|推薦1 | |
兩隻手,十隻手指,正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放在桌上。蠟黃、細紋密佈、皮膚鬆弛、指甲凹陷,越是仔細看,越不覺得那是自己的手。長久這樣看下來,幾乎會產生一種,身體的一部份與腦分離的感覺。他有的時候會想拿根針刺自己的手指看看。 停車場管理員的工作是很無聊的,出入的大部分都是大樓的住戶,所以只要掌握住這些熟面孔,就是一項相當簡單的工作。除了偶爾出現的陌生引擎聲會引起他的注意,其餘時間只要坐在那個小小的隔間裡,對著來往的住戶點頭示意。沒有人的時候,他就縮著身子,窩在椅子上,有時聆聽收音機放著模糊不清的音樂,那是他年輕時代的老歌;有時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手,好像在觀察著什麼稀有生物一樣。不知不覺間,數個小時過去了。 位於地下室的停車場色調黯淡,牆壁、天花板是灰撲撲的水泥色,底層是深黑色的柏油路面。要不是因為停放的車輛五顏六色,他有時真會以為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舉目四望時,除了黑與白,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天氣也不知道,八個小時都在封閉的地下室裡,不知外面是風是雨。也因為看不見陽光,他只能依靠桌上的小電子鐘來判斷時間,不過有時候值班迷糊了,竟不知道電子鐘上指著的六點,是早上六點還是晚上六點。 日復一日,這樣工作下來,他想著,自己總有一天會習慣的吧。他還是得緊抓著這份待遇微薄的工作,畢竟有總比沒有好。 電子鐘指著三的位置,他想了好一會兒,才確認現在是下午三點鐘。沒有一輛車進來,也沒有一輛車出去。他抬頭看看水泥色天花板上一閃一爍的日光燈管,又低下頭,繼續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他的手,手背上散佈著淺茶色斑點,跟浮腫的青色血管痕跡,右手中指有個明顯的筆繭,這大略是證明自己還算是個用功的學生吧。泛黃的指甲凹凸不平,指甲根部的皮膚脫落,是一雙不健康的手。 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依舊明顯的白色印記,那是長期戴著結婚戒指的證據。閉上眼睛,他還清楚地記得結婚戒指是什麼樣子。銀色的兩圈環狀交纏,邊緣是金色的。幾乎是結婚之後,他就沒有再把戒指拿下來過。 妻子的呢?她的戒指也是銀色的,兩圈環狀糾結在一起,中央鑲了一個小小的碎鑽;鑽石很小,幾乎看不清,但那是那個時候他所能買到最好的戒指了。和現在比較起來,那價錢根本不算什麼,但是所帶來的快樂卻是無與倫比。他從來就沒有把戒指拿下來過,卻沒有發現,妻子的戒指早就從她的手上消失了。 她要求他簽離婚證書時,將已簽好自己名字的文件推到他的面前,他才發現,妻子的左手上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事後,他為了把戒指拔下來,還頗費一番功夫,因為這二十多年來他變胖不少,手指也跟著腫大,他拚命用肥皂水潤滑,忍痛把戒指給拔出來。銀金色的戒指帶著一串泡沫,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婚姻死了,從很久以前就死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個男人也是一樣,一直戴著結婚戒指嗎?在他跟情婦調情的時候,在他打老婆的時候,都戴著結婚戒指嗎? 每個人都會有憤怒、沮喪的時候,但他卻無法理解,那種會藉著暴力的方式來發洩的人究竟是何種心態。他不知道男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能工作上有挫折,可能男女關係不順利,也可能真的討厭他的妻子,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男人能對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出手? 回想起過去,他也有過這種心情。有時候在工作上出了問題,心情煩悶得不得了,一回家看到妻子,忽然對這張再熟悉也不過的臉孔厭惡至極,但是他也不曾動手打人。或許,是有忍無可忍的理由吧。他憶起最常跟妻子起爭執的一點,就是妻子對於做家事時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他最在意的,就是浴室裡排水溝上的蛛網。洗頭的時候,總是會掉下不少頭髮,水一沖,這些落髮全都集中到蛛網上。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見這些頭髮聚集在蛛網上,一縷縷糾纏在一起如黑色圓盤,光是想像那個樣子都會讓他起雞皮疙瘩。 但是偏偏他的妻子卻不會去整理蛛網上的落髮,常常洗完頭之後,就任由落髮聚在那裡,一旦乾燥之後,上面結了一層白色的膜,他每次看了都忍不住要大發脾氣,硬要妻子去清理乾淨。 「既然你看了這麼煩,自己去清好了嘛!」妻子卻敷衍地說。 確實是這樣,到了最後,看不過去而親自動手的人,還是他。如果不清理乾淨,他晚上會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有一次他很晚才回到家,發現妻子又沒清理蛛網上的落髮,由於時間已晚,他原本打算第二天早上再清,但是沒想到一躺上床,腦海中卻反覆湧現落髮糾纏著蛛網的噁心模樣,彷彿跳進他的喉嚨裡,令人窒息。他驚得從床上跳起來,趕緊到浴室去清理乾淨。 或許這也是潔癖的一種,不過他唯獨對這種東西感冒,但妻子依然不回應他的要求,好幾次都因此而爆發激烈衝突;即使是這樣,他也從沒動手打人過。為什麼,男人為什麼要打他的妻子?他依舊想不透。 而且不止一次,根據他的觀察,男人常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動手打人。不過每次他打人,都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所以他們的女兒應該是不知道。其實從妻子臉上不時出現的紅腫,大略就可以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看來那個女兒也實在是遲鈍過了頭。 有時候他輪晚班,回到家裡時,男人跟女兒已經出門上班上課,他透過望遠鏡,會看見受傷的女人對著鏡子,仔細地上妝,試圖掩飾臉上的瘀青痕跡。他的心中泛起一絲憐憫,她為什麼要長期忍受這種暴力?她難道不知道,大多數的家庭暴力,最後都是以謀殺作結? 對於這個家庭,他感到失望透頂,沒有想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家庭,竟會是這個樣子。每個家庭都藏著一個秘密,而他卻因為發現了這個秘密,而感到些許不快。夢想破碎之後的苦澀滋味,他早已嘗過,但是這赤裸裸出現在眼前的現實,卻仍然令他難以忍受。他們「原本」可以幸福快樂的,只要回復到過去;男人不會打老婆,女兒不會迫不及待地天天往外跑,女人不用靠化妝品隱藏臉上的傷痕。 緊緊握住,用那雙乾枯的手,但他只感覺到中心的失落。他心裡湧起一股不尋常的激動,他們「原本」可以幸福快樂的,就像自己「原本」也可以幸福快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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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