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的時候，他一直想不起來他的妻子對他說了些什麼。那一天，剛好有一股小寒流過境，氣溫降了幾度，空氣中徘徊潮濕凝霧，灰沈沈天際低垂，彷彿就要下雨，怎麼說都不是一個適合搬家的好天氣。但是他的行李簡單，開車的話，來回走兩趟就可以搞定了；但他連一輛車都沒有，自從被解雇之後，他就把那台開了三年的進口車賣了，用這些錢貼補家用。搬家時用的車，還是一個鄰居借給他的。

他記得，當時他把兩箱行李搬到樓下去，又踩著沈重的腳步回到樓上，他站在門口，一步都沒有踏進去，只是對著妻子說：「我走了。」一如過去二十多年來，他每天早上出門的情景。

妻子當時是背對著他，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面對電視螢幕。他猶記得，電視上正演著日本綜藝節目；妻子一向蠻喜歡看這些東西的。妻子沒有回頭，但似乎是對他說了些什麼，不過，儘管當時的景象都清晰地留存在他的記憶中，但唯有妻子說過的話，卻像陣輕煙一樣模糊地飄散。

「叩！叩！叩！」一旁響起的聲音把他給嚇了一跳，身子稍微一轉，手肘就撞到一旁的牆壁。真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連伸個懶腰都嫌麻煩。

透明玻璃的另一頭，是榮叔笑意盈盈的臉。他敲敲玻璃，對著裡面喊道：「發什麼呆呀，小伙子，該換班了。」

榮叔總是叫他小伙子，他的年紀確實是比他還要大上許多，不過這倒是讓他有些不習慣，因為在別人眼中看來，前髮微禿，有些啤酒肚的他，早已是個「歐吉桑」了。他揉揉撞痛的手肘，緩慢地從那狹小的斗室內爬出來，外頭濃厚的汽油味讓他微微皺眉。都在這裡工作兩個月了，他還是無法習慣地下停車場帶著油漬的沈悶氣味。

「榮叔，時間還沒到呀。」他低頭看錶，發現離換班時間還有十五分鐘。

「我知道啊，」榮叔拉拉深藍色制服的前襟：「反正我已經早來了，就早點換班嘛，而且看你最近好像睡眠不足的樣子，你早點回去休息好了。」

「榮叔……」此刻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感觸。自從被解雇以來，他周遭的人全都沒有給他好臉色看。以前的朋友不敢聯絡，因為害怕在事業有成的他們面前會相形見絀，妻子、女兒也都看不起他，當他是個廢物、巨大垃圾，最後低聲下氣地找了個工作，上司也歧視他這個中年失業的落魄人，唯有榮叔，能夠平等地對待他、關心他。榮叔是這些痛苦的日子中唯一對他好的人，然而，他心中的感激，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去去去，你是在猶豫什麼？有人來接你的班還不好呀？」榮叔有些不耐煩地推著他出來，「去洗把臉，早點回家休息。」

離開前，他回頭望一眼坐在那小房間裡的榮叔。榮叔有點胖，一張大圓臉總是笑嘻嘻的，眼角、嘴角佈滿細細笑紋。或許，榮叔過去也經歷過許多事情，看他對待「班長」的刁難時那種不卑不吭的態度就知道了。關於這種修為，他確實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小伙子」。

到了一樓的管理員室，打了卡之後，他到浴室去洗把臉。鏡子裡反映出的，是一張疲憊、老態龍鍾的面容，眼下有明顯的黑色影子，拖曳著一雙疲累無神的眼，拉長的臉龐在廁所的日光燈下映著慘慘白光。

想起來了。忽然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他想起來，當他離家時，妻子究竟說了些什麼。

當時他站在門口，對妻子的背影說：「我走了。」

妻子依舊坐在沙發上，沒有回頭，夾雜著電視機傳出的笑鬧聲與音樂聲，他清楚地聽見妻子說：「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

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他對著鏡子，看著對面那張覆蓋冰涼的水、濕淋淋的臉，輕聲念了一遍。這就是妻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平淡的語氣，心不在焉的聲調，她說得彷彿他只是要到巷口的便利商店去買包煙而已。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但是，他卻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他用手肘擦乾臉上殘餘的水，大步走出浴室，用力關上門。想要忘掉那句話，就像三分鐘前一樣，什麼都不記得。但是他卻知道，不管他多想忘記，只要一個聲音、一個動作、一個味道，都會讓他想起當時的情景，及妻子說過的話。

走出工作的大樓，心情總算是放鬆了些。這些日子以來的睡眠不足，並不是沒有原因的。最近他一直沈迷於望遠鏡另一端的世界，每天最迫不及待的，就是趕緊回到家，匆忙地梳洗、吃飯之後，就坐在那架望遠鏡前，觀看著那小小的、黑色圓孔裡的世界。

彷彿也有人正等待著他，為他準備好豐盛的晚餐一樣，他興致勃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種感覺真是美好，就像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有家人、朋友在支持著，他不是孤獨寂寞的，不是被放棄的。

他現在習慣坐捷運。過去都是開車上班，雖然苦於尋找停車位，但男人總有一個夢想，就是想要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車；尤其在最近幾年來，這種感覺更是嚴重。他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是屬於他的，連原本以為是他的東西，都忽然被奪走，而或許，這些東西從來就不是他的。因著這種恐懼感，能夠擁有一台車對他而言，變得異常重要，因此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毅然買了台進口的福斯，不過卻在被解雇時賣掉了。失去車子，他無法隨時隨意抵達自己想去的地方，彷如喪失了自主能力。

不過大眾捷運系統的方便，也讓他逐漸習慣沒有車的日子。雖然有時候真是想念那真皮的氣味，引擎運轉的圓滑聲音，及駕馭一樣東西的快感。但是已經失去一切的他，大概已經沒有資格再要求什麼了。

他慢慢走到附近的捷運站，忽然一台眼熟的車經過他面前。深藍色的 BMW ，過彎時會發出摩擦的傾壓聲；這是他常常在早上聽到的聲音。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跟隨著這輛車子，心中覺得奇怪，那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附近？車子在下一個路口轉進一條小巷子裡，他加快腳步，跟上去。車子直接開進小巷的底端，然後在一棟公寓前停下來。他假裝路人，不動聲色地趨近，想看清楚車子裡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