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席的門打開，走出來的是一個穿著淺灰色套裝的年輕女郎，她不經意地甩了一下長長的秀髮，如春風妍媚，飄散萬種風情。緊接著，駕駛座的門也打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

確實是他，沒錯。他在心中吶喊一聲，腳步緩慢接近，低垂的眼不時上瞄，耳朵放大。

「謝謝你，股長，又麻煩你送我回來。」女郎用嬌滴滴的嗓音說。

「沒什麼，反正我順路嘛。」男人笑著說。

什麼順路，根本就是狗屁。他瞄了一眼手錶，下午六點二十分，他剛下班，就不遠千里地送女部下回家嗎？走過旁邊時，他偷偷瞥了男人的臉一眼，那表情讓他甚是驚訝，幾乎可以說，他從來就沒有看過男人有這樣的表情。

在他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中，男人總是冷冰冰、不苟言笑，在面對自己的妻女時也是一樣，從沒有改變過。他只有在看新聞、報紙的時候會多話一點，平常的時候幾乎是沒有聲音。但是現在的他，卻顯露出一種陷入愛河一般的神情，他溫柔的眼緊盯著眼前的俏女郎，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如癡如夢的沈醉，和平常的沈默寡言不同，舌燦蓮花一般與女郎調笑著。

「那股長，明天見囉，」女郎嬌笑著說，又一甩長髮回眸一笑：「對了，為了感謝你今天送我回家，明天中午我請股長吃飯吧。」

「好呀，」男人傻笑：「就這麼說定了。」

女郎一轉頭走進公寓裡，細緻小腿攀上階梯，踩著高跟鞋的足音漸漸消失。男人作夢般的眼神持續跟隨，彷彿可以穿透牆壁一樣，看到女郎的窈窕身姿走上階梯，打開公寓大門，門關上。男人站在那裡，呆呆望著公寓三分鐘左右，才又鑽進車內，發動引擎。

他看著那抹深藍色的影子漸漸遠去，才轉身離開。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怒氣，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已經有了幸福的家庭、賢慧的妻子、乖巧的女兒，他怎麼還可以這麼做？

他一邊走著，一邊強迫自己數著腳步，一、二、三、四……藉此壓抑心中的怒氣。走進地下捷運站，身邊的人潮把他給擠得東倒西歪，但是他的腦子裡一直迴盪著剛才所看見的景象，男人癡迷的眼神、女郎賣弄風情的俏麗。他隨著身邊的人被推擠上車。不，這不能怪他，只要是男人，誰不會心動？看那小妞風騷的模樣，就算不是刻意，也會讓男人想入非非，即使是自己，也有可能被迷惑。

男人就是這樣，不管年紀再大，用下半身思考的壞習慣還是改不了。他自己也曾經經歷過，在職場上被年輕的女性給誘惑了。外遇的事情，年輕的時候也做過，不過多半都是所謂的一夜情。過去因為工作的關係必須帶客戶上酒家，有時和酒廊小姐看對眼了，靠著幾分酒力壯膽，也就上了床。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會在回家前洗澡，徹底沖掉女人身上的香味，但是絕對不用旅館的香皂。如果襯衫上沾了香水或是口紅，他一定找藉口扔了、買新的再回家。不留下電話號碼，同樣的地方避免去太多次。總之，他盡量讓妻子覺得自己上酒家是為了工作，絕對不會和那些小姐亂搞。

然而，他發現，其實妻子終究什麼都知道，他與酒家小姐上床，跟公司裡的年輕女同事眉來眼去的事情，她全部都知道。究竟是怎麼發現的？他也思考了很久，能湮滅的證據全都銷毀了，但妻子就是有一種天生的女人直覺，彷彿他的表情、動作、呼吸總會留下記憶印痕，她以女人的機靈觀閱著，搜尋蛛絲馬跡。

後來他發現，只要妻子的表情悶悶的，跟她說話也不搭理，那就是表示她發覺了什麼事情。當時他年輕氣盛，只要妻子不挑明、不發飆，就不會太在意；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沒那個力氣去搞婚外情，但妻子也變得不在乎了。

或許，妻子也曾經在背地裡流了多少淚，他卻從不知道。想到這裡，心裡不禁泛起了一絲愧疚。妻子對他，究竟是已經不在意了，還是忍無可忍？從她平靜而冷酷的表情裡，他看不出任何端倪。結婚二十多年，妻子在想什麼，他其實都不知道。

他踏著沈重的腳步走出捷運站，緩步走回租賃的公寓。他看了對面一眼，客廳裡正亮著燈，或許男人的妻子已經準備好晚餐，只等著丈夫跟女兒回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正跟女部下在搞婚外情嗎？如果她知道了，還會平靜地坐在客廳裡，等著抱過其他女人的丈夫回家嗎？

他半跑跳著上樓，衝回自己房裡。一進門，燈也不開，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晚餐隨手一扔，跑到望遠鏡前，將眼睛湊上。這忽然給他一種滿足的感覺，先前心中的憤怒、緊張都飄移遠逝。

男人已經早一步回到家。就像往常一樣，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播放的新聞。他的妻子在廚房裡忙東忙西，好像一邊在對他說些什麼，不過男人始終板著一張臉，沒有回應。男人的表情跟剛剛簡直就是有如天壤之別，面對自己的妻女時，為什麼總是要擺出一副冷峻、不耐煩的臉孔？原本他一直以為，一般的家庭就該是這麼樣子，但是自從看過見男人的另一個面貌後，他漸漸不那麼確定了。

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嗎？在工作上的面貌，與在家庭裡的面貌，有這麼大的差異？他卻不記得了。很久沒跟妻女一同吃晚飯，而女兒自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堅持搬出去住，他們一家三口以一家離散來形容也不為過。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妻女面前是什麼面貌，也或許，對她們來說，他根本就「沒有」面貌。

他看見那女人走近男人身邊，對他說了些什麼。男人沒有表情，也沒有回話。他的妻子露出有些尷尬的臉色，卻仍卑屈地微彎身子站在一旁等候，僵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忽然，她轉身走向門口。原來是女兒回來了。女兒的出現，解救了尷尬沈滯的氣氛，一家三口終於到齊，可以到餐廳準備用餐了。

他也該吃飯了。拿起便利商店的塑膠袋，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望遠鏡。他們吃的是東坡肉、清炒高麗菜、香煎吳郭魚跟竹筍排骨湯，自己吃的是御飯團、三明治，跟甜得膩死人的鋁箔包豆漿。

他想像著自己也吃著同樣的菜餚，跟他們談論著同樣的話題。那女兒一邊吃飯，一邊活潑地說些什麼，像是很高興的樣子，稚氣未褪的臉上散發青春光輝。可愛極了，年輕的女孩就該是這樣。而自己的女兒呢？記憶中，從青春期之後，她似乎就從沒有在自己的面前笑過。

多麼希望，當年的時光能夠再重來一次，回到十幾年前，他還是個辛苦打拚的小員工，女兒還在唸小學的時候。當時，他們也像眼前的家庭一樣，那麼幸福、快樂吧。如果可以再回到從前，他寧願放棄金錢、放棄升遷的機會，也要守住這小小的幸福。

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珍惜。

吃完了晚餐，就像平常一樣，女兒與男人輪流去洗澡，女人洗碗、整理家務。女兒的房間有個窗口，正好對著他的方向，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一個人在房間裡時是在做什麼。一回到房間，她習慣先照照掛在衣櫥旁邊的一面全身大鏡子，前看看，後看看，再換個姿勢，偏頭對著鏡子笑、睜大眼、挑眉、嘟嘴。每次看見她這樣的姿態，他不禁覺得莞爾。沒有參與女兒的成長過程，是他心中的一點遺憾，現在看著正值青春期的女孩的種種，竟讓他有一種補償的感覺。

每天晚上，他就這樣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直盯著望遠鏡看，等到對方熄燈，才肯稍微休息。他是著迷了，感覺自己彷彿已經融入其中，如果是他，他就不會像那個男人一樣搞外遇，如果是他，他就會多關心女兒一點，如果是他，他就不會這樣忽視自己妻子的存在。

晚上十點，女兒躲在自己的房裡，用分機講電話已經講了半個鐘頭，照一般情形來看，她至少還要再講上一個鐘頭才會罷休。他調移鏡頭，轉到另一端夫妻倆的房間。他看見兩個人都在，女人背對著他，似乎在對丈夫說些什麼，男人側身坐在床上，手拿一本書，始終低著頭，沈默不語。

忽然間，令他感到驚訝的狀況發生了，男人忽然丟掉手中的書本，一下站了起來，迅速地往他妻子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女人手摀著左臉頰，跌倒在地上。由於被牆擋住了，他看不見妻子的動作與表情，只看見男人對倒在地上的她又踢了幾腳，他全身顫動、劇烈喘氣、面目扭曲，接著又退後數步，張嘴說了幾句話，一轉身，臉色鐵青地走出房間。他看著男人穿越客廳，進入書房，門一關，堅硬的門隔離暴烈情緒。

他怎麼可以？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不只是手，全身都在發抖，從內心深處湧起的憤怒掌控了全身。這個傢伙，搞婚外情就算了，沒想到竟還是個會打老婆的雜種？

他用顫抖的手移動鏡頭，調回主臥室。女人抱著肚子從地上爬起來，他看見她的左臉頰明顯腫了一塊，臉上滿是淚痕，一跛一跛地走入浴室。

鏡頭再移動，回到女兒的房間，她還抱著電話，大概是正在說什麼有趣的事情，笑得眼彎嘴揚。他將眼睛從望遠鏡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