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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03 16:10:37瀏覽147|回應0|推薦0 | |
第三章 穿著白衣黑裙的女侍走過來,打斷兩人的談話。她放下兩個白瓷做的杯子,裡面裝著黑色液體,迴旋震盪間反映一片光澤。杯子放在桌上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是兩位的附餐咖啡。」女侍以輕快的語調說。 對面的女人熟練地拿起奶油球,撕開,將乳白色液體緩緩倒入黑色咖啡中,再用小湯匙攪一攪,瞬間那咖啡的黑似乎淡化了些,變成帶著些微茶色的濃醇。她靈巧地捧起杯子,聞了聞,然後淺嚐一口,緊接著將杯子放下,對著他俏皮地吐吐舌:「果然是附餐咖啡,真是有夠難喝的。」 許定邦陪著笑,表示不與置評。學著女人的動作,他也在咖啡裡加入奶油球,跟一大包砂糖。若是沒有加糖,他可喝不下這種苦澀的液體。他其實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咖啡,也搞不清楚現在的年輕人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種「苦味」。但在這個已嚴重被西化的社會中,不喝點咖啡就好像落伍了一樣,所以他偶爾會嚐嚐,以顯示自己並非是個趕不上潮流的中年人。就像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女孩,是個標準的西化女性,身上穿的、用的,全都是歐美的名牌,說話時時摻雜幾句英文,嗜喝咖啡與紅酒,每隔一段時間一定要出國玩一趟,目的地當然是歐洲、美國,不然最低限度也是鄰近的日本。 歲數、環境的差距,讓他覺得,每每跟這些年輕女孩說起話來,都有一種跟外星人在聊天的感覺。她們跟他說布萊德 • 彼特的屁股最性感;壹週刊最近又拍到某位女明星被人包養,還流出性愛錄影帶;她們說誰跟誰在搞辦公室戀情,誰跟誰又不合;她們說最近換季大拍賣刷卡刷了十幾萬,在網路上買名牌買到瘋。 他全都聽不懂。說實在的,他真的完全不瞭解這些年輕女孩子到底是在想什麼,如同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女兒的想法。他只是假裝在聽而已,反正他不需要說太多話,只要聽,讓她們覺得他在聽就好了。 「股長,你知道環保局的劉股長嗎?」對面的女人眨著一雙大眼睛,用無辜而純真:「上個月他跟他老婆離婚了,聽說,是因為有第三者喔。」 「第三者?是他的還是他老婆的?」他心臟稍稍一跳,但漫不經心地啜飲一口咖啡,苦澀蔓延舌根。 「當然是劉股長的呀,」她兩眼上翻,微嘟嘴,像是有點受不了他的遲鈍:「好像也是同部門的女人,聽說他們在一起很久了,都維持著地下戀情,可是有一天那個女人受不了,一通電話打到劉股長家裡去。」 「然後呢?」 她聳聳肩:「結果當然是鬧得天翻地覆了,因為贍養費的問題談了很久,終於還是離婚了,不過因為事情鬧太大,所以劉股長好像被減薪,而那個女的卻被隨便找一個藉口開除掉了。」 「那,劉股長還跟這那個女的在一起嗎?」其實這件事情他也聽過,只是將就著對方的話題繼續談而已。 「聽說沒有耶,因為上頭強迫他們兩個分手的樣子。」她歪著頭,純淨無暇的黑瞳內閃著某種思緒:「我說股長,要是你也碰到這種狀況,你會怎麼做?」 他就知道,女人會提起這個話題,目的只是為了想要問這句話而已。「我不知道,我又沒有遇過這種事情。」他耍賴地說。 「討厭,股長,我是說如果,如果嘛!」她發嗔地說道。 「沒有真正面臨這種狀況,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怎麼做呀,」他笑著說:「不過,要是對象是曉妍,那就另當別論了。」 「股長,你真是的……」賴曉妍伸出手,推了他一把,俏臉卻笑得開心。 他有些著迷地看著賴曉妍一會兒微怒、一會兒嬌笑的模樣,心情總算是好了一點。今天真是夠倒楣了,一早出門時忽然發現車子的電瓶沒電,打電話想請車廠的老闆過來看看,但是車廠卻正好有台車送修,一時忙不過來。眼看時間就要來不及,他只好搭捷運上班。所以,今天一早走進辦公室時,他幾乎是逢人就露出一張臭臉。他自己差點就趕不上時間,還臭罵了遲到的年輕部下一頓。大家看見他大發脾氣的樣子,都是一副「你今天是發什麼神經」的表情,但是他並不在乎,他正享受著藉權力發洩的滋味。這一個早上都難以釋懷的怒氣,終於在中午時與賴曉妍共餐得到一點抒解。 但為什麼要跟一個年紀小他這麼多,話題又沒什麼共同點的女孩在一起呢?當對方又在說著他覺得一點營養也沒有的話題時,他總是想著,或許,就只是為了看女孩在一瞬間顯露出來的,崇拜他的眼神吧。他有意挑逗,對方也有意接受,這是兩相情願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最主要還是因為,他已陷入這種自滿的情結中,不可自拔。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高薪,不是地位,而只是一個崇拜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年輕的,有魅力的,足以讓他忘掉種種體力記憶力衰退帶來的不悅。 反正那些女孩要的,不過是一份如同父親般的安全感,跟錢吧。他是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地在享受這種感覺,他才不會笨到像那個劉課長一樣,被外遇對象威脅,不僅遭到減薪處分,以後還可能升不了職等。 許定邦低頭看看手錶,對賴曉妍說:「時間差不多了,你先走吧。」 他們每次要一起吃飯時,為了掩人耳目,必須先後離開。賴曉妍站起身,整整衣裙,對他嫣然一笑:「那我先走了,股長。」 一點也沒提付錢的事情,前幾天還說要請他吃飯呢。他笑笑,點上一根飯後煙。對她來說,吃飯讓男人付錢,或許已經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約莫十分鐘後,許定邦起身到櫃臺付錢,走出餐廳。 快樂只維持一個小時,當他離開餐廳,走入辦公室的大門時,他的肩膀不知不覺地垂下來,眼神變得渙散。辦公室裡安安靜靜地,大部分同事不是還沒回來,就是趴在桌上假寐。許定邦走回自己的座位,脫下西裝外套,癱坐在旋轉椅上。他的座位面對著辦公室內部,背靠著一片窗,部下們則分批坐在他前方,好方便他監視他們的作業情形。 雖然常常對家人、朋友吹噓自己在辦公室裡的地位,但是實際上,在這個地方,區區一個股長也不過是蓋章的機器而已。他做同樣的工作已經二十五年了,最主要都是文件的審核、批准。每天看著一份份文件在眼前來來去去,他蓋下數也數不清的官印,就只是這樣而已。 午休時間結束,打混的同事們紛紛回籠,偌大辦公室裡迴響著電腦鍵盤、電話鈴聲、文件翻動,及人們壓低嗓音私語的聲響。許定邦拿出早上尚未看完的公文,雙眼追逐密密堆擠在白紙上的黑字,線條融糊成一片無底深淵。他不耐地嘆氣,以手指揉揉兩眼內側。突然,一抹熟悉香水味飄來,許定邦抬頭,看見賴曉妍捧著一堆文件走過來,放在他面前:「股長,這些給你,一個禮拜之內要喔。」 她愉悅的聲調突出於辦公室的紛雜,讓他感覺分外欣慰。「謝謝你,賴小姐。」 在辦公室裡,他是股長,她是部下,是純粹的上司與部屬關係,他也謹慎地避免出現偏袒賴曉妍的行為,以免落人口實。賴曉妍背對著眾人,對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後趁放下文件彎腰時低聲說:「股長,今天下班也拜託你了。」 「抱歉,我剛才忘了告訴你,我的車子壞了,今天是坐捷運來的。」許定邦說,聲音保持低調,只讓賴曉妍聽到。 「真是的,股長,你怎麼不早說?」賴曉妍嬌嗔,杏眼圓瞪,隨即一臉不悅地轉身離開。 他沒說話,雖然心裡感到些許錯愕,但仍盡量讓自己的臉維持著一貫冷漠表情。在外人看來,他們只是在談論公事而已。賴曉妍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戀戀不捨地看著她美好的背影。看來她是有些生氣了,中午共餐的歡樂時光,竟一下子被這件意外給打散,他有些憤怒地低下頭,拿起印章用力地蓋在文件上,發出沈悶的聲響。還是得想個辦法安撫她一下吧。 正思索著,他忽然一眼瞥見在附近收拾垃圾的歐巴桑,她似乎正看著他的方向,許定邦趕緊低頭專心閱讀文件。還是得小心才行,要是被這些專說人閒話的清潔工發現了,不知道會被傳得多難聽。 心思仍一直在剛才與他共進午餐的女人身上打轉,許定邦仍記得當賴曉妍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勾引的崇敬目光看著他時,他心臟的悸動。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正在漸漸陷落中,年紀大了,體力不行了,升遷遲緩的公務員生涯也早已讓他失去鬥志,唯一剩下的,僅有一棟房子、一輛進口車、賢慧的妻子與乖巧的女兒。 他該滿足了,不是嗎?他的人生平順,沒有什麼大麻煩,一般人想得到的他都有了,夫復何求? 但是他卻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困在迷宮裡一樣,走不出去。每天,他吃著同樣的早餐,穿著同樣款式的衣服,開著同一部車,循著同樣的路徑上班去,在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工作。二十五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了,偶然面對鏡子,他發現自己黑髮已?銀絲,他的心空無如荒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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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